暑中有真意(叢闕)

一個晚上的消磨過後,頭一天的暑氣已經退得差不多了,新一輪的日光還沒露臉,知了也仍在酣睡,倒是早起吃蟲的鳥兒迫不及待地站定樹梢,一時間清脆的鳴聲四起。

她仰麵躺在小溪旁,閉上眼將蔚藍的天空映入腦中細細品嚐,雙手則將後腦勺墊高,想將更多的新鮮氣味納入口鼻。

噯,沁人心脾。

熱死人不償命的盛夏裏,能在曙色初露的清晨到外邊走走,一天的心情都會變好。

身旁的溪流不辭勞苦的奔跑聲她早已習慣,不遠處的羊群一如既往乖乖地吃著早餐——一年四季裏,她最沒事幹的時候就是在夏天,太陽落山之前一直待在這個地方,除了放羊,就是幫鄉親們做點兒針線活,簡直閑得非常、非常有罪惡感。

現在汪大嬸大概已經在幫她喂牲口了吧,真對不起人家……

一絲刺眼的光亮透過眼皮射了進來,然後是整個人感到陣陣熱意。

太陽出來了。

幾乎是立刻地,她翻身躍起,疾步走到溪邊的樹陰底下,靠著樹幹坐下。

濃密的枝葉蓋住所有的陽光,丈許之內,仍是一方清涼世界。

看看羊兒們還老老實實地待在原處,她開始每天的例行事項——打盹。

為了能趕在日出前到溪邊,她每天都要很早起床。睡不夠,自然就正好在這裏補上一覺。

夏日炎炎正好眠哪。

“咩咩。”

羊兒不時叫幾聲,非但不會擾了她的好夢,反而有些催眠的作用。

“咩咩。”

唔,盛大娘又拿了糌粑來給她,真香。

“咩咩。”

她喜歡蘸著鹽吃,糖太甜了。

“咩咩。”

過年被村長揍了,好可憐。

“咩咩。”

咦?今天的羊叫聲會不會多了點兒?

“喂,你們可不可以不要吵?覺得熱就自己找地方躲去!”她眼瞼都沒睜開,朝羊群的方向懶懶地下著命令,繼續流著口水做夢。

羊群果然不再發出噪音。

嗯,這還差不多。

再次醒來,日頭已經近於當空,她舒暢地伸了伸懶腰,忽然覺得有些餓,便取出隨身帶來的飯籃子夾了口菜吃,菜到口中卻停住了。

不對勁。

這種感覺突如其來。

哪裏不對勁呢?

是了,周圍靜得……似乎有些奇怪,羊吃草總會有些咀嚼聲的,在一邊休息也會有叫聲——就算它們被她罵得不敢叫好了,那樹上總會有幾隻知了在這個時候按照慣例唱幾句的吧?怎麼會靜悄悄地什麼聲音都聽不見呢?

向四周望了望,竟然哪兒都沒有白色的身影。

呆呆地看著目光所及的一大片草地,好久她才相信不是自己的幻覺——那上百隻羊,好像不見了!

匆匆忙忙放下手中的筷子,她走到溪邊,不管上遊下遊,除了流水嘩嘩,就什麼多餘的東西都沒有。再跑到羊群原來待過的那片草地上,除了被啃得亂七八糟的青草以外,連根羊毛都沒留下!

搞什麼?怎麼回事?這些羊平時都很乖的,從來都不用人怎麼看守,今天竟然好端端的都不見了?

會不會是村裏人過來把羊帶走了?不可能,帶走的話肯定會和她打招呼的,如果說是惡作劇,最近地裏活那麼多,誰又有這個閑工夫?

難道是其他人偷了羊?別說笑了,清涼村四麵環山,那裏有外鄉人進得來?自己人更加不會幹這種事。

難道……是神仙或者妖魔鬼怪顯靈把羊給弄走了?想到這裏,她打了自己的頭一記,編什麼亂七八糟的故事?哪裏來的神仙鬼怪?

怎麼辦?這些羊裏很多是鄉親們托她照顧的,農忙的季節她不下地收割播種已經很對不起大家了,現在連這點兒小事都辦不好,自己怎麼會這麼沒用!

她四處打轉焦急地搜尋,挫敗得直想哭。更糟糕的是漸漸感覺到胸腔悶悶的,全身熱意不住上升,衣料上的細孔好似都化成隻隻小蟲,不斷咬齧著她全身的肌膚,一點兒都不痛,隻會把人蟄得很癢,接下來發間、頸項上似乎都有蟲在爬,汗水以比溪流還快的速度狠命地往外飆,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就浸濕了她身上幾乎所有的衣物。

好難受,真的好難受。

她坐倒在地上,不經意間她仰起頭,發現毒辣辣的陽光直直地照射在自己身上,猙獰得像要把她熔成一團水一般。

隻要回到樹底下,過一會兒便會好的。

但是不行,找不到羊她回去怎麼交待?善良的鄉親定然不會怪她,而這更會讓她加倍自責。

咬著唇,她試著站起來繼續尋找。低頭卻看到被壓過的野草隱隱約約間竟然形成一條蜿蜒的小路,通向對麵的山坡!

從路的寬窄看,是羊群踩出來的沒錯!

原來它們跑上山去了!

她大喜過望,顧不得被烈火焚燒似的感覺,急急地往前跑去。

到了山坡腳下,泥沙地上的熟悉腳印更加明顯。

心中疑惑羊群為什麼會一反常態、如此整齊地往山上走,倒也隻當它們貪玩,沒去想太多,便循著足跡一路往上。

這山坡的另一頭過去是村子東頭的一座大山,是一條死路,平時除了砍柴以外,大家都很少到這裏來。

山坡不高,路也好走,生長的作物也都很尋常,她卻越往上走,心中越是訝異。

一路上沒什麼可以遮陽的大樹,現在是正午,陽光非但把這山坡的一草一木照得通透,也肆無忌彈地炙烤著她,照理說她這奇怪的體質應該覺得很熱才對,怎麼走得如此之急,身體也自然升溫,心中反而沒來由地感到一陣舒爽?

她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因為體表的熱意其實並未消退,但是方才打心底升起的煩悶燥熱之感,卻全然消失無蹤。

這山坡以前她並非沒來過,也不見有什麼異常,難道現下忽然住進了什麼神仙,使得糾纏她多年的痼疾頃刻間不藥而愈?

迷惘猜測間,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坡頂。

坡頂是片平地,歪歪斜斜的幾棵鬆樹倒也勉強成林,伴著些野花野草自構一片天地。而羊群則聚集在樹林之外,既不吃草,也不睡覺,上百雙眼睛隻是定定地看著同一個方向,似有所盼,她不禁笑出聲來:這些羊的表情,和村裏的那些小鬼頭看著糖葫蘆的樣子,如出一轍。

但是它們看的方向並沒有特別的東西啊,還不是一隻羊?而且這隻羊也不是領頭羊,隻不過頭上放著一隻手,白皙、修長而有力——

手?人的手?哪來的人手?

她被接下來的情況驚得目瞪口呆——羊群中,慢慢升起一個灰色身影,極緩慢、極鎮定地終於站直。

是……一個人。

陌生人。

很漂亮的一張臉,不管安在男女身上都能讓人自然接受並且讚歎不已,從他的身形來看,應該……是男的吧?

照理說這樣的一張臉該是近於妖媚的,但此時其上掛著的溫煦笑意,會讓腦袋裏跳出“妖媚”二字的人躲到地洞裏去狠狠懺悔個百八十年,這人無形中散發出的安詳氣質和寧定神態,讓被暑氣壓迫的凡人一看之下簡直如和風拂麵,頃刻間遍體生涼,心情大好。連說和煦都嫌褻瀆,這種笑容應該說、應該說是什麼才好呢?

她苦苦思索,突然間眼睛一亮——普渡眾生!就像畫像中觀音菩薩那種普渡眾生的笑容一樣!而且比那個還逼真一百倍!

那人對上她驚豔的眼,加深了笑意,朗聲說道:“姑娘好。”

她不是花癡,真的不是。但這聲音卻有本事教她一聽之下,整個人都軟去了半截。

那四個字叫什麼來著?清空醇雅——對,就是清空醇雅,絕絕對對適合描摹他的嗓音!

見她不說話隻一個人在一邊,怪裏怪氣地不知想些什麼,那人又低頭,輕輕撫摩起另外一隻羊的頭,羊兒則乖順地“咩咩”撒著嬌,惹來同伴們的豔羨眼神。

半晌,她才從暈陶陶中恢複過來,小心翼翼地開口問:“請問,是你偷了我的羊嗎?”她有些誠惶誠恐。心中不斷思考,如果真是神仙的話,偷羊——不,應該是借羊——自然有他的道理,她是不是不但不可以對人家不敬,而且還要覺得非常榮幸?

那人看向她,仍是一臉普渡眾生的微笑,“不,我沒有偷,我在這裏站了一會兒,它們就出現了。”那真誠的神色讓人覺得如果動了懷疑之念的話,簡直就是罪不可赦。

“哦,是這樣。”她也覺得這樣的一個人不像會偷東西,“那你怎麼到這裏的?”如果他說自己是駕著雲彩來的,她完全相信。一來神仙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就跟眼前這種很像;二來根據老村長的說法,清涼村已經至少有二百三十年沒有外人進來過了,能夠找到入口並且排除路上的阻礙來到這裏,不是常人可以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