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說得明白些行嗎?我真是聽得不太清楚。”

裴麒看他一臉茫然,也知道其言並無諷刺之意,遂將他讓到一邊坐下,端起茶啜了一口,狀似不經意地問道:“可不可以請教一下你的名字?”

很好,知道要問他的名字就表示他沒被誤認為別人,思及此,他爽快地說:“我叫盛暑。”

裴麒微微點頭,半閉上眼像在沉思,然後緩緩地道:“盛公子來到裴府要找什麼人嗎?”

盛暑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是鬆子帶我來的。”停在“兩代忠良”匾額上的烏鴉“哇”了一聲,以提示裴麒、盛暑說的是自己。

裴麒訝然地睇它一眼,再將注意力轉回到盛暑身上,“它為什麼要帶你來這裏?”

盛暑想了想道:“它大概是要來這裏找什麼人幫忙吧。”

“哦?公子遇上了麻煩?”

盛暑皺著眉看向他。為什麼這人的口氣聽起來巴不得他出點兒什麼事?

裴麒看他臉色不對,連忙補充說:“在下隻是隨便問問,不瞞公子說,在下在京城也算是能說得上幾句話的人,沒準還可以幫上你什麼忙。”

盛暑向來缺心眼,聽他這樣一講也就釋了懷。想起裴府看來是大戶人家,這位裴大爺又很樂於助人的樣子,當下也不欲瞞他,“我是來帶一個朋友回家去的,但是她被關進了牢裏,沒有辦法出來。您能不能幫忙救救她?”盛暑說著,焦急之情溢於言表。

裴麒不動聲色,“你別急,慢慢說。你那位朋友是犯了什麼案子嗎?”

“她說要來替死去的家人報仇,結果把仇家刺成重傷,那仇家好像還是一個什麼大官——”

沒等他說完,裴麒已是臉色大變,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問:“你的朋友叫——夏意暄?”

盛暑覺得非常意外,“你怎麼知道?”

“因為,”裴麒幾乎是咬牙切齒,“她謀刺的正是家父。”

“咣當”一聲,盛暑手中的精致茶杯落了地。

老天,鬆子是不是成心害他來著?

天牢。

獄吏將盛暑帶到一間牢房前,恭敬地拱手道:“公子隻有半個時辰的探視時間,有什麼話請快些說,小的先下去了。”

盛暑點頭謝過,迅速轉身,他對著靠在牆壁上的一團灰色身影不確定地呼喚——

“意暄?”

身影緩緩抬起頭來,藏在散亂頭發中的眸子呆滯地對著他半晌,才漸漸有了清明的精神。

“你……你怎麼來了?”意暄幾乎是爬著來到他麵前。好幾天沒說一句話,她的嗓子有點兒啞。

看她狼狽的樣子,盛暑心中一痛。

“你明知道我會來的,為什麼還要一個人走掉?”

“我以為,你找不到我,就會回去了。”從清涼村到京城畢竟路途遙遠。現在看來,是她錯估了他的毅力,也小瞧了鬆子的靈性。

他心疼地看著她的憔悴樣貌,心中轉了千百次的責備一句都說不出口,“你怎麼那麼傻、那麼衝動呢?你知道自己行刺的是誰嗎?”

她冷笑一聲,“貴為兵部尚書的裴重,我豈會不知?那種禽獸不如的東西,為了向上爬,怕是什麼都能出賣的吧。盛暑,你知道那賊子死了沒有?”隻要大仇得報,縱使被殺被剮,她也心甘。

那種恨之欲其死的神情真是意暄所有的嗎?盛暑忽然覺得陌生。以前的她可從來不是這樣激烈的人啊。

“沒有。”輕輕地說出這兩個字,盛暑心中甚至是有些慶幸的,仿佛裴重沒有死,意暄就仍是原來的意暄。

意暄的失望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這樣?”她都已經把命搭上了,還是不能報仇嗎?

盛暑有些害怕她恍如萬念俱灰的神情,卻不知該勸慰些什麼,當下將話題引開去,不讓她再在這事上糾纏。

“你在這裏,過得還好嗎?他們有沒有欺負你?”

她不帶表情地笑了笑,“比想象中的要好,沒餓著我,也沒人來拷打我。”死都要死了,還有什麼區別呢?

盛暑仔仔細細將她從頭到尾審視一遍,確定沒見到任何受傷的痕跡,連刑枷腳鐐也沒有上,這才放了心。

“因為尚書大人至今昏迷不醒,要等到他身子好些了才提審你。”這是方才裴麒告訴他的。

“那是當然,人家是朝廷重臣,殺我的時候,當然要等他來看好戲。”如果當官沒有好處,當年裴重何苦做出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情隻為邀功?如果這天下果真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他何苦不用堂堂正正的方式來要回一個公道?盛暑激動起來,握住她孱弱的肩,“不,你不會死!你隻是想要報仇而已。先錯的不是你!”

意暄伸出雙手,撫上他固執的麵容——這張臉啊,還是那麼好看,那麼幹淨。可惜,可能是她最後一次見到了。“別傻了,死不死,不是我們說了算的。今日的裴重權傾朝野,不管事實如何,在那些官的眼中,對的肯定是他。”升鬥小民的淒涼無奈,她很小的時候就已經知道。

她頓了頓,死寂的眼神中終於有了醉人的波瀾,“害得你成不了親,是我的錯;當不成你的媳婦,是我沒福分。我死了之後,願意的話就幫我收屍,不願意也沒關係。等你回到清涼村,討一房單純的媳婦,就會慢慢把我忘記了,好好當一個農夫,不要再出來了,知道嗎?”

像是在交待遺言的口吻讓盛暑眼眶發熱,“我不是說過很多回了嗎?旁的姑娘,我決不要。沒想到你不但失憶,而且健忘。”

“不要怪我,好嗎?我也寧願一直失憶啊,忘了以前的恩怨情仇,就在清涼村做個平平常常的農婦到老到死。我為什麼要記起來呢?記起來,我就必須盡人子的責任。我知道沒有人會逼我,我隻要裝做根本就沒有這回事,就可以在清涼村待一輩子。但是你知道嗎?我的父母、弟弟、姑姑,活生生地在我麵前被人燒死,他們與誰都無冤無仇,他們把那喪心病狂的凶手視為一家人……我怎能忘記,怎能忘記?”

說到最後,她已經是泣不成聲。這番心思,是恢複記憶後第一次與人袒露,想著讓盛暑明白,她要離他而去,她要報仇,其中有多少的不得已。

盛暑隔著鐵柵欄將她攬在臂彎中,心隨著懷內身體的顫動而瑟縮。

“我不怪你,我不怪你的。”易地而處,恐怕他的選擇也會與她相同吧。

“你若怪我,我便是死也要帶著愧疚去了……”

他迅速捂上她的唇,“別再說死,我一定不讓你死!”

“公子,時間差不多了。”獄吏過來催促。

他依依不舍地鬆開她,留下一個堅定的眼神,“答應我,好好照顧自己,我們還要再團聚的!”

她竟說不出反駁的話,愣愣地點了點頭。

盛暑深深地看她一眼,然後大踏步離去。

走出大門,裴麒慢條斯理地迎上來,問道:“怎樣?”

“我答應你。你保證不食言?”

裴麒泰然一笑,“我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