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暑挾著意暄一路狂奔,到得城郊一片曠野上,他往後瞧了瞧,說道:“他們並未追來,可以停一停了。”
意暄氣喘籲籲,望著他的眼神滿是驚詫。“你……怎麼能跑這麼快?”一路上被他抄在懷裏,連景物都看不清,隻聽見強風貫耳的呼呼聲,頃刻之間便已來到城郊,那些人就算真要追也追不上吧。
他失憶以前到底是什麼人?能高飛能快跑,並且還力大無窮。
盛暑聽她一說才知道自己剛才做了多麼神勇的表演。低頭看看自己的腿,也露出不解之色,“我也不知道。剛才一急,想著要快點兒跑,結果就一路到這裏了。”
再不習慣他那時不時展現的神奇舉動,怕是用不了多久就會被嚇死。意暄聳聳肩,不再花心思想他的事情,直接在原地緩緩坐下,對著天邊的雲彩出神。
盛暑也矮下身子,坐到她旁邊。
除了偶爾飛過的禽鳥和呼嘯而過的大風,四下無聲。
盛暑忽然想起——“糟糕,忘了把鬆子它們帶來。”
“他們一向乖覺,自會想辦法回來的。”
“萬一皇帝他們把鬆子、土堆它們關起來引我們回去自投羅網,那怎麼辦?”
意暄不馴地挑起眉,“那就去啊,我本來就是要去的。”難道她還怕了不成?
盛暑驚訝地道:“你真的要去殺裴重?”他們好不容易才逃脫了身,她竟然還是念念不忘於報仇。
“當然,他自己都把腦袋湊上來了,我焉又不殺之理?”意暄的嘴角冷冷地勾起,形成一股嗜血的笑意。
盛暑心中搖頭,意暄以前不是這樣的。
她自然有她自己的想法,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按說要以牙還牙也並非無理。但是事情並非如此簡單的啊。
“能不能……不去?”
意暄看他一眼,又迅速轉過頭去,“不能。你先回去吧,這是我的家仇,我自己解決。”
說心中沒有失望是騙人的,她本以為盛暑會始終站在自己身邊,無論她作什麼決定。但畢竟關乎生死,如果他能置身事外,全身而退,也不失為一種幸運。他本來就一心一意隻想當個農夫的,能夠出來尋她,已經是很難得的了,還奢求什麼呢?
盛暑臉色一沉。“你這是什麼話?我怎麼能丟下你一個人獨自回去?我是想,也許咱們可以不報這個仇——”他願與她同擔生死,這一點毫無疑議。但是這樣的報仇是不是真的完全應當?她殺了裴重以後是不是心中便再無芥蒂?是不是就可以回到以往的閑適無憂?
意暄深深地看向他,眼中有一抹了然,“我之前聽那裴麒說,你最近一直在裴府假充他的二弟,陪伴二老,所以你同情起了裴重那老兒,因此來勸說與我,是嗎?”
盛暑失望地搖著頭,當做沒感覺到她的憤怒與敵意,說道:“我並非因為同情裴重才這樣說,我不過在懷疑,報仇是不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血債血償。我不是聖人,學不來以德報怨。”他要當好人,就隨他當去,可別扯上她。
盛暑凝視著她充滿怨恨的表情,躊躇再三,還是說道:“這幾天我和裴重多有相見,對於當年的事情,也約略知道了一些。說實話,我看得出他心中充滿愧疚,但是要說懊悔,卻也未必。”
意暄冷哼一聲,“他本就不必懊悔,靠著殺人平步青雲功成名就,還有什麼好懊悔的?我也根本就不相信他真的會愧疚。照著他那種六親不認的殺法,死在手下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要真是每殺一個都要愧疚一番,那還不累死?他不過是故作姿態來紓解一下良心的不安罷了,這你也信?”
“我說他不懊悔,是因為他當年的舉動取得了敵軍首領的信任,使得叛亂在最短的時間內平息,造福百萬黎民,這樣的大好事,他做了當然不能懊悔——”
“大好事?”意暄憤怒地瞪大眼,“你說他當年殺我父母燒我全家,做的竟然是好事?你……你真的是為你那親爹辯白不遺餘力,你愛上裴府錦衣玉食不虞匱乏的生活了對不對?你要貪戀榮華富貴就盡管去舔他的腳指頭!我絕對不會信你半個字的!”她氣得口不擇言,直把盛暑當成裴家的說客痛斥。
“你這個該死的女人給我閉嘴!”盛暑也被她惹火了,陰沉著臉色,大力握住她的肩膀拚命搖晃,說出的話也是前所未有的重,“貪戀榮華富貴?好極了,原來你就是這樣看我的!如果不是你要死要活地跑出來報仇,又笨手笨腳地失陷天牢,打死我都不會答應裴麒冒充他二弟的主意,我根本就不願意離開清涼村!現在好了,到頭來卻成了我貪戀榮華富貴我為裴重說話!你你你,真是氣死我了!”
那些傷人的話,意暄一出口就後悔了,也沒想好接下來的措辭,就被他從未爆發過的火氣給驚呆了,連肩膀被捏得很痛都沒敢吱聲。
原來,這個人也是有脾氣的啊。而且看起來好凶、好嚇人。
兩人就像鬥牛似的瞪視著對方,鼻尖幾乎相觸。
“你幹什麼?”注意到她奇怪的動作,盛暑惡聲惡氣地問。
她在他的鉗製下,艱難地伸出右手食指夠到他臉龐,向那雙冒火的眼睛戳去——“我忍你很久了,你的眼屎又沒洗幹淨!”
盛暑尷尬地撇撇嘴,格開她的手開始抹眼睛,“我自己來。”真丟臉。
“還有啦,那隻眼睛上也有!”意暄煞有介事地指揮著,看他毛手毛腳的樣子,忍不住吃吃笑了起來。盛暑努力裝成一臉嚴肅,沒多久便宣告“破功”,也跟著咧開了嘴。
先是輕笑,然後是大笑,一清脆一低沉的聲音回蕩在天際,久久不散。
許久兩人才止住了笑聲,上氣不接下氣地靠在對方肩上休息。
“挺新鮮的,我們還是第一次吵架呢。”意暄趁著這個時候收拾剛才的僵硬氣氛。
“是啊,吵歸吵鬧歸鬧,到最後笑一笑也就算了。”
他的言下之意意暄豈聽不出來?她的臉色一下子又變成之前的難以親近。“可惜這兩件事完全沒有可以比較的地方。”
她也想這世上的事情都有這樣容易,她也想自己和盛暑一樣一直沒有恢複記憶,她也想在清涼村裏待上一輩子不出來,天不遂人願,奈何?
“你知道嗎?”盛暑靠在她耳後輕輕地說,“我在這京成裏逛了一個多月,聽到的街談巷議、野史傳聞,隻要是有關裴重的,沒有一句是壞話。我想,一個深得民心的官員,做的事情必是首先為百姓考慮的。正像他自己所說,當年的事,他於國盡忠,於家有愧。我想不出來當我們自己麵臨這般的選擇時,會怎樣取舍,但是至少有一點可以確定,那就是,在大齊的千千萬萬子民來看,他一點兒沒錯。”
他說到這裏,靜靜地等著意暄反駁,卻發現她並沒有開口的意思。“意暄,意暄?你睡著了嗎?”
意暄在他厚實的肩膀上磨蹭了幾下算是搖頭,“我聽著呢,你一次說完吧。”
盛暑知道她現在已經冷靜了許多,輕輕撫著她的發絲,繼續道:“我聽說,如今的西南邊境,已經是整個大齊國最富裕的地方之一,物產豐饒,百姓安居。先前屍橫遍野的兵亂之後,短短十六年下來,那裏又是一派興旺景象。如果沒有當年裴重的擒賊先擒王之勇,哪裏來的現如今百廢俱興?”
意暄身體一動,欲待講話,卻被他製止。
“我知道,你的親人們和你都是這場戰爭的犧牲品,裴重的作為對你們來說不啻是天大的災難與痛苦。但是如若沒有你們的犧牲,就沒有西南今日的繁華。我想,你的親人們如若在天有靈,看到自己犧牲換來的結果,也不會再怪罪裴重了——因為你說過的,他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是,他們是很好的人。所以我就覺得更不公平,為什麼被犧牲的偏偏是他們?他們待裴重那麼好,那麼好……”意暄想到往事,不禁又起哽咽。
“世上的事沒有絕對的公平。說句大不敬的話,你的家人不幸罹難,已經是最小的犧牲了。如果裴重采用的是耗時耗力的持久戰法,又有多少人會在後來的日子裏喪生,又有多少像你一樣的孩子失去父母?為了所有人能安享太平,總要有人作出犧牲。不僅僅是你的家人,我聽說裴重的兄弟,還有他真正的次子裴麒,都戰死在沙場。身逢亂世,每個人的心裏都會有傷痕,戰爭不停止,那傷痕就越來越大,並且會一代代地傳下去。如果這一代人中的一些能夠作出犧牲,想辦法停止戰爭,那對於下一代來說,將是多大的功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