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表上顯示著“5:51”。
京闌一開門進去,便察覺到屋裏缺乏人息的冷清與空洞。
她見時間不早,到廚房淘米下煲,按下開關後便回自己房間看書玩電腦去了。
直到肚子開始大唱空城計,她揉了揉眼睛,再看了下表——
好家夥,竟然已經快八點鍾!
媽不在,通常都是爸爸在下班後買菜回來燒飯,手藝雖不及媽媽的精湛,但也還差強人意,算是個合格的“家庭煮夫”。
但現在爸早該下班了,怎麼還沒回來?
即使跟方圓出去,他也不會連通電話都不打回來。
她掩上書,跑到書房張望了下。書桌上隔夜的殘茶還在杯底冰涼沉積著,召告著大清早接了電話急忙出門的京文洲一天都沒有回來過的事實。
她有點不安起來,趕忙撥了個電話到他辦公室。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人接起。
“喂,哪位?”
“是張叔叔?我是京闌,請問我爸爸在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會:“小闌,你爸還沒回家嗎?”
“是啊,您知道他去哪裏了嗎?”她客氣地問。
“我也不太清楚。”
“啊,那沒事,麻煩您了,再見!”她失望地放下了電話。
走進廚房,她看看溫著的飯,還是決定先解決民生大計。她從冰箱裏找出一包真空的熏肉放進微波爐弄熱,又泡了碗海苔蝦皮湯,正想坐下吃,電話鈴響了。
她隻好放下碗筷,跑到客廳去接。
“喂?”
“闌闌,你爸有沒有打過電話回家?”
“媽?”京闌有些意外,“沒有,他到現在都還沒回家。”
沈貞的聲音有些焦慮:“那你吃飯了沒有?”
“正想吃。媽,你在哪裏?”
“我在車上,半個小時後就回來。你先去吃,在家等我。”
還沒等京闌說出下一句話,電話突兀地掛了。
一切都莫名其妙,本著一種直覺,她感到有什麼事情不對了。
半個小時在等待中過去,門鎖的響聲讓窩在沙發裏的她跳了起來。
“媽,怎麼了?——小舅舅?”
進來的不僅有神情疲憊的沈貞,更有京闌的小舅舅沈寅。
“我就知道,遲廣生不是個東西,這事要是跟他沒關係,我頭可以擰下來!”他邊進門邊罵著,極為憤慨。
“早已經告到省裏去,現在說跟誰有關、跟誰無關都沒用了。”
什麼告到省裏去?“媽,小舅舅,你們在說什麼呀?爸怎麼了?”
沈寅抹了下臉:“姐,闌闌都這麼大了,一看新聞就知道事情,瞞也不好瞞,跟她說吧。”
沈貞轉頭來,與京闌對視良久,歎氣:“闌闌,你爸他被人告了。”
京闌當場怔住:“告什麼?爸又沒有犯罪!”
沈貞苦笑。豢養情婦、貪汙受賄能不算犯罪?
“都是遲廣生跟林界那群王八羔子搗的鬼,姐夫一倒,林界他自己就能上去,媽的,真想找人廢了他們!”沈寅恨恨。
“媽,到底怎麼回事,爸現在人呢?”
雖然鬧著要離婚,但畢竟多年夫妻情分仍在,沈貞的眼圈紅了:“現在已經押到省裏去了,刑事拘留,事情還在審查。”
“查清楚了爸會回來吧?”京闌無法接受事實。
“闌闌,”沈貞的眼淚已經忍不住滑了出來,“你已經這麼大了,有些事情媽不瞞你,其實你爸沒有你想得那麼好。像有些幫人家辦的事,他絕對不是白辦的。”小金庫的賬本上筆筆進出都清清楚楚記著,想沒事脫身恐怕是癡人說夢了。這一鬧,又不知要牽扯出多少受賄案來。
家裏門庭若市是她很早就已經習慣的事,很多叔叔阿姨會提著大包小包來“問候”,但那些東西,她從來沒見爸收過啊!
“我不信。”京闌倔強,聲音卻微帶了咽聲與顫抖。爸爸受賄,那是她怎麼也想不到的事!
沈寅也歎息:“現在哪裏不講人情票子?本來沒什麼,姐夫說來說去一句話——就是倒黴被人扳!”
過雲山莊的停車場上,一輛輛黑亮的高級轎車;大宴上,一張張閃著紅光的臉;大樓第六層,款款生姿的香水女郎……
城市角落奢華瑰麗至墮落糜爛的氣味虛虛實實地從她鼻端再度飄過,意外的震驚勾起早已澱積在骨血裏、卻讓京闌一直不敢不願觸及的事實真相,血淋淋剝開的那層,就是聰明地自欺欺人與透徹地痛心疾首的分界。
頂上的燈在她眼前飛舞。承認事實,讓心目中京文洲的形象再度碎裂——作為女兒,更作為一個普通市民。
“闌闌,別多想,事情還沒到最壞的地步。你明天還要上課,早點去睡。”沈貞說,“我跟你舅舅有些事情還要說。”
整個真相所帶來的壓力已經讓她到了忍耐的極點,一回到自己房中,她不敢回放剛剛一幕,然而腦子裏的影象卻如走馬燈似的轉個不停,太陽穴扯痛,神經的顫動傳延至頂,整個頭都開始脹痛欲裂。她沒有出聲,眼淚卻決堤奔湧而出。
是啊,你留下沒什麼用,所以回房睡覺,但是你流眼淚又有什麼用?!
媽媽與舅舅的商量又有什麼用?!
冷酷無情的法律以它自己的尺度衡量過失錯誤,事實就是事實,犯罪就是犯罪,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都隻是墮落的借口,網住一個便絕不心軟,但這世上有些事情在人的感情裏隻處於模糊的灰色地帶,所以使得它本身不是執行官,隻是尺度、隻是工具。
小時候常聽大人說是非分明,小舅舅的話卻一直在推翻她如此培養了十七年的邏輯觀。
太奇怪了!爸爸做錯了事,錯誤最大的竟是“要扳倒他的人”。人生不可能處處都是朋友,對手的存在應該是個激勵向上的警示。若沒有做錯事,別人又怎麼能無中生有來達到“扳倒”目的?難道真隻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
而法律工具的作用便在於此,有罪無罪,不在人口,在於證據。
歸根結底,最大的錯,始終在於自己。
京闌閉著眼,一夜無眠。
第二天早照常出門上課時,沈貞和沈寅不知何時離開,客廳茶幾上隻留了張讓她等消息、好好上課的紙條。
但她的心,翻騰了一夜,依然定不下來。
來到學校,早自習還沒有開始。教室裏人已坐滿了大半,不像平日裏的各據其位,黑壓壓的人頭竟圍成一團,七嘴八舌討論得熱烈。
不知哪個回頭一望,看到了門口進來的京闌,低促地喊了聲,話語停止,人群逐漸散去,恢複成平日的格局。
京闌麵無表情地坐下,整理書桌,耳朵邊響起同學朗讀英語的聲音。她不著痕跡地望去,捕捉到不少於二十對的打探目光。
好奇?惋惜?同情?
她沉默,明白目光的含義。
以往的她亦常是目光焦點所在,卻從沒有今日的集中與持久。
那樣複雜的目光,一直纏繞到早自習開始、早自習結束、英語課開始、英語課結束……
班主任悄悄把她叫了出去,進行個別談話。
她的神經又開始抽痛起來。
“京闌,新聞播了你爸爸的事,你家現在怎麼樣?”
“還好。”除了這兩個字,她能說怎麼樣?
班主任老師的一手搭上了她的肩,卻因為個子的緣故,不得不微仰頭看她的學生:“事情已經發生了,你也不要多想,不要有心理負擔。”
“我知道,謝謝老師關心。”那是因為出事情的不是你家,不是你爸爸。
“我看你情緒不是很好,上課時也有些無精打采,要不要上午請假回去休息?”班主任老師看著她明顯浮腫的眼睛。
“不用了,我沒事的。”一請假,又不知是校園中的多少話題。
班主任對著她清楚流露的規避與冷淡態度無可奈何,隻是歎了口氣:“那隨你吧。不過你要振作一點,千萬不要胡思亂想。現在已經是高二下半學期,離高考還隻有四百多天,你的成績進重點是穩穩的,這段全麵複習開始的重要時期,可不能失常啊!”
“嗯。”她點點頭,看看手表,“下節課就要開始了,杜老師,我先進去了。”
人以為關心就是好意,卻不知有時安靜更能讓人療傷,關心反而成為一種負擔與幹擾。無法觸及心靈的話語,說得再好聽,也隻是廉價的同情。
自尊心不容京闌在人前眼淚,隻能流在人後。
第二節課後一會兒,她的桌上“碰”一聲輕響被人擺上杯熱飲與一塊蛋糕,梁宛雪笑嘻嘻地坐在她麵前:“數學筆記再多借我一天,這個孝敬您老人家。”
她扯扯嘴角,想笑又笑不起來,直感到鼻頭酸澀。看似大大咧咧的宛雪,有時是令人意外的仔細與體貼。
溫暖液體的觸覺,從指尖直直熨入心田。
三天一晃而過,平日熱情的“叔叔阿姨”冷漠如霜,聽到消息連京文洲的家門都未踏進一步,偶爾與京闌在街上碰見,不認識似的轉頭擦身而去,更有同樓的住戶,回以鐵門冷冷的碰響,隔開兩個世界。
世態炎涼,人情冷暖自知。
沈寅是個性直爽而急躁的人,快四十歲的人,曾為了一筆業務談不攏而舉起大片玻璃砸了欺人太甚的對方,差點被告上法庭,自己的臉上也縫了十幾針。京文洲一出事,跑得最勤快、出力最多的人就是他。他托關係借派出所的車,想進看守所見京文洲一麵,然而車到最後一道關卡被攔,大家無功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