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沃川令人防不勝防、無法招架。這樣一個幾乎一刻也坐不住的人居然能夠在每天放學後留到六點,並且連星期六星期天都用上——不間斷堅持了近一個月,就算說他要求補習是別有目的,他的韌性和耐力也夠她刮目相看的了。更何況,接觸下來之後,京闌知道他真的在學——出於他自身的某種動力;看似散漫的一個人,其實什麼事情都早已規劃在胸。
她欣賞對自己人生負責認真的人,甚至對把握自己前途的人有著潛意識的敬慕,因此口頭上那句“不幫”,沒有實現一次便進了垃圾桶。
放學鈴聲匆匆響起時,她已準備好書本。雖是被動等待,卻是種默許;從來沒說等什麼,那毫不顧忌眼光走進的人影卻是一種無聲默契。
她那向來一下課跑得比兔子還快的同桌也收拾好了東西,隻是坐在位子上,臉拉得老長。
“寫幾篇破爛文章有什麼了不起,以為自己是大師級人物了,幾斤幾兩也敢來教別人?”
京闌沒吭聲,轉了個向。
下一刻,她的書全部被掃到了地上。
“你別太過分。”
“我過分?”邵令曇冷笑,“究竟是你過分還是我過分?剛來時還死說什麼不知道,搶起別人男朋友來倒真是急,才過兩個月就投懷送抱,賤!”
京闌微微動怒了:“誰搶別人男朋友,投懷送抱,誰賤,你說清楚?”
“那請問你現在安安靜靜在這裏扮純情是等誰?”
“等誰是我的事,你有眼睛老早看到了,不用冷嘲熱諷。”京闌說,“你兩個月來搗亂搗得也夠了,邵令曇,這次我跟你把話說清楚——你跟遲沃川是什麼關係我不知道、我也沒權管;但是我跟他絕對不是你想的那樣,你找麻煩找錯人了!”
“那你們算是什麼關係?”邵令曇咄咄逼人。
“是什麼關係都輪不到你來管,就算今天你是他女朋友也一樣。”男女朋友也是兩個獨立個體,可以互相滲透,卻不可以全麵管製。邵令曇的蠻橫簡直像個小孩子,無理取鬧。
“嗬,女朋友?女朋友算什麼,買飯打水洗衣服喊加油的?”邵令曇哼了聲,眼裏有絲惡意,朝著她壓低了嗓音,“他沒帶你去過他家吧?一百四十幾平方米的公寓套房,他都是一個人住外麵的,想做什麼根本沒人管。”
話中有著強烈的暗示。京闌猛地抬起眼:“那也是他的事,隨意評論別人的私生活很不道德。”邵令曇笑得神秘:“那不單是他個人的私生活,也算是我的。”
一股冷流注進心靈深處。京闌隻覺得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好像毛毛蟲爬上了腳背,極力想甩開——但更後悔低頭去看。在未接觸人的心中,性是不可思議的東西,碰觸更是個恐懼與誘惑並存的禁忌。因為半知半解,所以把它想得很純,與愛情一體相連;而一旦與那樣的動物性相關,整件事情都會變得讓人感覺肮髒。
這麼想,可她不會那麼說。
“你們的事也沒必要向我報告。”她說。
“還有一件事情,我想你大概也不知道吧?”邵令曇加緊了打擊的密集度。
京闌起身:“我沒興趣知道。”心裏的失望難過攀升至喉嚨,有種破口大罵某人的衝動,積累起來的那點好感似乎也在逐漸流失中。
“是跟你有關的——遲沃川拿你在跟殷其雷林?他們打賭。”
她震了一下,回頭卻是帶笑:“那讓他們去賭好了。”說著,收拾了地上桌上的書本,準備走路。“不等遲沃川了?”邵令曇暗含幾分得意。
“挑撥離間,你的把戲是哪本羅曼史小說裏學來的?太幼稚過時了——小姐!”她回以一擊,“而且你搞清楚,我沒在等他,你白忙一場了。”
“沒等?”邵令曇笑,“等就是等,喜歡就是喜歡,搶了就是搶了;你知道我幹嗎一開始就那麼討厭你——因為你這種人太做作虛偽了,你根本不配讓別人來喜歡。”
“反正我也沒想讓你喜歡。”異樣複雜的心虛,她拎起書包便走,“配不配喜歡也是別人的事。”“還有——”她轉頭一瞥,“我本來沒那個意思的,搞不好被你一刺激就接受了——反正有沒有搶都會被你罵成狐狸。就算我搶你男朋友又怎麼樣?隻要他變心喜歡,你嫉妒罵死我也沒有辦法。”邵令曇臉色鐵青:“那你是承認了?”
“我承認什麼?”她笑得刻毒,“要我承認的前提條件是,遲沃川先承認你是他女朋友。”
邵令曇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在京闌走出教室門的那一瞬,她埋首在臂間,自尊心的破損和戀愛的幻滅讓不輕易流淌的眼淚奪眶而出。其實一開始就明白自己在一廂情願,但是沉溺就是沉溺了,好像水往東流的自然規律,怎麼也無法停止付出。男生麵前,她表現出適度比例的灑脫和體貼;女生麵前,她將一切歸咎於大姐頭麵子的那份虛榮。但事實上,她願意被那樣的愛情束縛,願意把在乎都展露在別人的麵前。
幾個平常要好的女生見狀圍了過來。
“令曇,沒事吧?”
她好一會兒才停止抽泣,抬起臉用手隨便一擦:“她算什麼東西能讓我有事?”
一女生看著她紅紅的兔子眼說:“大家想想辦法,再去教訓她一頓怎麼樣?”
“可是——”另外一個女生遲疑著,“男生裏麵好像放過話了。你們知道我那口是校紀檢部的,本來在卡她的,現在見到她早上都放行了。”
“男生是男生的事。小笑,你重色輕友!”頓時成為眾矢之的。
“我又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遲沃川也很過分呢,昨晚令曇去找他,他怎麼說的……”
“是啊,都怪京闌……”
“吵死了!”邵令曇不耐煩地大叫一聲,四周頓時靜了下來,“臭男生跟京闌讓他們去死!我不會再去幹那種丟臉的事了,我邵令曇又不是沒人要!”
哭過便是決定將以往一切拋諸腦後,人生內容裏又不是隻有感情一項;人家都已經明白著拒絕了,再纏下去也沒什麼意思,她邵令曇豈是悲怨的人?隻是,驕傲讓她沒那麼容易咽下那口氣。她惡狠狠地轉向小笑:“以後見到京闌,能怎麼整就怎麼整,有事我來擔;男生那一窩也都不是好東西,你那口也是遲沃川的狗黨,今天下午你就給我寫絕交書去!”
小笑哀叫——
沉靜過後的教室一片喧鬧,是夏日裏風過水麵的波瀾。
這樣的年紀裏,痛苦是善於被遺忘的,受傷的口子在時間治療下也會變成模糊的疤痕。久久後的回憶裏,當有同樣的風過,水麵蕩漾開來波紋將重疊成以前的頻,那不是老時的歡樂,也會是年少的感歎。
年少時有情動。
開始自欺地不信這世上有超出人控製能力之外的感覺,直到遭受近似沒頂的災難時,才明白自己的心態。因為認真了,所以開始在乎,開始變得理智有了短暫缺失。就像明明知道邵令曇話裏帶著別樣的目的,明明知道有些話是不可信,明明知道過往的事不能追究、無法更改……她卻忍不住要震驚、要難過、要生莫名其妙地生氣。
京闌慢慢走過走廊,抬頭看去,西邊天空霞光染透,夕陽已有了沉沒之兆,暖暖紅紅的光如水流溢周身。在想好之前,她的雙腳已經有了自己的意誌,停駐在四班教室之前。透過窗,她凝視著;這是她第一次主動來找遲沃川。
裏麵正趴在桌上忙碌的人被同學拍了拍下肩膀,示意注意朝外。
他轉頭看來,臉上有一瞬的驚喜,隨即跟旁邊的人說了幾句話,跑出教室來。
她向後退了一步,站定。
“到門口了幹嗎呆站著,還要我出來迎接啊?”
“放學已經快半個小時了。”她舉起手腕上的表,“你下午沒過來補課,是不是以後都不要來了?”
他怔了怔:“我下午輪到值日掃機房和實驗樓,沒跟你說過嗎?”
“沒有。”她答。
“那是我忘了,抱歉。”他馬上就笑了,好像每天都有特別開心的事情,“隻是你也要對我說一聲抱歉;我都清楚記得你值日和上課作息時間,你對我卻什麼也不知道,一點都不關心。”
“我幹嗎要關心你?”她冷冷地拋給他一句。
“補習老師關心學生不應該嗎?我正在整東西,很快就好,你要不要等我一下?”
“我有什麼義務要等你?”她仍舊像是吃了炸彈一樣。
他審視她半晌,才道:“氣我放你鴿子也不必氣成這樣吧?誰又得罪你了,要不要說出來我替你去報仇?”
“就是你得罪我。”
“我?”他好笑,“得罪你什麼就直說好了,別這麼陰陽怪氣行不行?”
她抬頭瞪著他,沒說話。
他也笑不下去了,皺著眉:“到底怎麼了?”
“沒事。”想想也覺得自己莫名其妙。聽到那些話竟有質問他的衝動,任憑感情驅策來了,話卻在心口醞釀成怒氣和酸意。她算是他什麼人,有什麼權利去知道他的以往“光榮事跡”?
“京闌!”他喊住掉頭要走的她,“你心裏又有什麼不痛快了,有什麼話不可以說出來的?我以為我們算是朋友了!”
朋友?她並不為這個名詞欣慰多少,受傷的感覺越發在喉嚨間翻騰得難受:“我沒事,你就當我前麵突然發神經好了。”
“說女生的心事像海底針,這句話真的一點沒錯。要我是孫悟空就好了,可以到海底把繡花針撈上來。”他走到她麵前,突兀地感歎了一句,“有事不說出來,誰知道你在想什麼,我真是當出氣筒當得冤枉。”
她心中一動,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奇跡似的在他的一句話下消淡了,話語裏的防範也撤了下來:“對不起。”
“沒關係。”他表情認真地冒出一段話,“我知道你有情緒不穩、心理調節功能障礙的毛病,所以對你這種突發的症狀也有些摸透了,不過現階段還正在適應當中。到底是我去適應好還是你改正好,你看著辦;我個人以為還是你治療一下比較妥當,因此‘對不起’三個字還不如你把原先心裏想說的話說出來有效。”
“什麼?”她呆了呆。繞了半天圈子,原來他還是在追問她心情不好的原因。可是——他說已經算是朋友,這樣的原因她又怎麼有臉說出來?朋友便是一個疆界,尤其男女異性的那種,越過了界就是不可收拾的混亂和尷尬。而目前——她並不想失去這麼個“朋友”,原因竟是自己也懵懂的留戀。
“沒聽懂嗎?我還以為你會笑。”他似是受到打擊後地自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