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燭畢竟了解玄齡。
她雖跟黑苗聖姑和兩護法回苗疆,卻並未答應婚事。
隨著時間一點一滴地逝去,她不再吐血,已經開始低燒,常常陷入昏迷之中。
石林。
拜月教的總壇,一片忙碌的景象。
蠱巫拄著枯藤杖坐在鍾乳石做的榻前,望一眼昏迷不醒的君玄齡,問左右的侍女:“配的藥都弄好了嗎?”
侍女答:“回蠱巫,基本上弄好了。其中冰蠶、火蠶、碧血蠶冶煉完畢,粉末已裝入皿中;但紫罌粟和醍醐香在淡季,不便尋找,可能還要耽誤一些日子。”
“盡快。”
“是!”侍女應聲去準備。
拜月教主掀開紗帳,表情複雜地瞅著玄齡,道:“這孩子長得跟姐姐像極了。”
“像沒有用。”白發蒼蒼的蠱巫麵無表情,“她的性格和聖姑不同,外柔內剛,頗有主見。教主勸不動她,我也勸不動她。她是死了心不做教主,咱們能怎樣?她不精通蠱術、幻術,根本無法在教中立信。何況,幾個大祭司都認為黑苗聖姑帶回的四樣東西立下大功,對殿下舉大事非常有利,故而一致認為苗奉月當繼承衣缽。”
“唉,本座承認先前有心讓她繼承衣缽,但——”拜月教主低歎道:“你看她的樣子,恐怕命都保不住,別的就更別提了。”
“我已讓他們準備藥劑,”蠱巫小小的眼睛散發幽光,“不管她願不願,都得先把腹中的孩子打掉!不然,有了牽扯就更加令她狠不下心與別的男人成親。”
“丫頭身子虛,經不起小產吧?”拜月教主擔憂不已,人前尊貴矜持的麵具蕩然無存,“萬一保不住姐姐的根苗,我就是死也無顏見她。”
“教主不必擔心。”蠱巫慢吞吞地起身,“我所配的藥劑除了能夠打掉她腹中的孩子,其實還能補氣養血,在經脈中形成一股強大的力量和隱蠱對抗,暫時抑製毒性的擴散。能拖延日子就好辦,到時,哪怕用非常手段,總會有法子讓她成親。”
“這就好。”拜月教主總算鬆一口氣。
這時候,有侍女在洞外說:“教主,蠱巫,歧公子駕臨,他要求見兩位。”
“知道了,你下去吧。”蠱巫揮揮拐杖。
拜月教主沉吟道:“殿下此來必有要事,不然,派人飛鴿傳書即可。你——隨本座前去看看。”
“是。”
兩人一前一後離開石林的內洞。
待她們一離開,假寐的玄齡睜開眼眸,她慢慢坐起。雙手輕輕撫摸著平坦的小腹,蒼白的瓜子臉上露出一抹淺淺的、溫柔的笑容。
難以想象,這裏竟孕育著一個新的小生命——是風大哥和她共同孕育的生命!
這孩子若是個男孩,必定會有風大哥的粗獷豪邁,會有他的超凡武功,更會有他的鐵漢深情;若是個女孩,會像她一樣喜歡那山山水水,喜歡淡淡的茶香,喜歡在最愛的人跟前撒嬌……
有那麼多的可能!
但是——但是她卻被剝奪了這樣的奢想——
孩子啊,那小小的,嫩嫩的脆弱生命,是娘親沒用,保護不了你,無法給你一個降臨的機會,無法讓你睜開眼看看藍天、看看白雲,看看那翱翔天空的大雁……
她的淚順著麵頰一顆一顆落下。
風大哥不知道他們有了孩子,甚至正在恨她,詛咒她。他永遠不會知道,她一直麵臨著無法選擇的選擇,無法取舍的取舍。
孩子啊孩子,你來得何其不巧……
倘若要保住你,娘就要背叛你爹,委身另一名男子。
當初,她是想回到苗疆等死,而風大哥會按照她所計劃的那樣認為她為保命跟別人成親,如此一來,徹底死心,誰知,她還是失策了——
珠胎暗結。
她該怎麼辦啊?娘當初一定也是取舍兩難,生下她又怕她會重蹈覆轍,不要她,又是萬萬不舍。
兒呀,娘的心頭肉。
這如何能選擇?如何能取舍?
密洞石室。
黑暗中,一名坐在抬椅上的男子正翻著桌麵上的四寶,不禁哼笑道:“四樣東西,全是贗品。”
“贗品?”側立的拜月教主臉色一變。
“經過一番細致雕琢罷了。”男子沉沉吐口氣:“難為這寫經的人,若非本王恰巧見過一篇《法華經》,還真給蒙過去了。至於玉玨以及圖稿,嗬,比起宮裏的貢品尚且遜色幾分,更別說出自名家之手的珍品!”
“來人!”拜月教主惱怒地喚道:“讓黑苗聖姑——”
“不必了。”男子淡淡地開口,“能弄來這些,已說明那聖姑有幾分誠心。隻是,中原臥虎藏龍,這些被視為珍寶的東西豈會輕易落入外人之手?除非君臨天下,獨步武林,否則絕不會有機會拿到以上四樣東西。”
“殿下。”拜月教主麵上無光,一時張口無言。
“你也不需自責。”男子輕輕敲了一敲桌麵,“本王此來,就是要你辦一件事。大概幾天後,會有人前來索取白苗聖姑,屆時你須放他們離開——”
“放走他們?”拜月教主愕然。
“對。”男子幽冷的嗓音恍自地獄而來,“放他們出石林,要幹淨,莫留可疑的痕跡,本王屆時自有道理。”
“殿下,這是何意?”
男子的眼睫稍稍一動,“你想知道?”
“屬下不敢。”惟恐他動怒,拜月教主趕忙收口。
“告訴你也不妨事。”男子不以為意地呷口茶,“八年前,有人曾為本王占卜,他日若想‘飛龍在天’,問鼎中原,須從四個人身上下手。其中,第一卦指的即是此人。”
四個人?
拜月教主忽然想起黑苗聖姑曾給她提起的四個人,據說,如能把他們招到殿下的麾下,那問鼎中原指日可待。
四個人,也是四個人。
難道,竟是同四個人?
迷惑。
玄齡同意出閣。
不過,條件是不能傷害她腹中的胎兒——
蠱巫呈報給拜月教主,拜月教主應允。婚事擬定後,由教中大祭司在黑苗中挑選和玄齡成親的對象。
那一夜很快到來。
玄齡穿著苗族的嫁衣,望著銅鏡中盛裝絕代的人,不禁露出一絲苦笑。
她終究出嫁了,第二次,但嫁的人卻不是她最愛的男人。
她不知道別的新娘在新婚夜有多幸福,也不知道別的新娘是如何度過的,她隻知道,今夜會是她無窮無盡的夢魘!
外麵很熱鬧,點著火把,苗疆的人在唱歌跳舞,為他們的聖姑慶賀人生的大喜,可惜,在她眼中卻成了莫大的悲哀。火紅的氛圍讓她不僅回想起八年前,她坐在花轎內去給父親行拜別禮的一路是多麼甜蜜。
然而,命運正是從那一刻起把她的人生分割成兩段,活生生地撕扯開,毫不留情。
微微的酒香令她染上幾分醉意。醉了也好,醉了或許在夢裏就能看到她心心念念的人。
咦,有人在吻她,是誰?
那個她所謂的“丈夫”嗎?不不,她不會允許別的男人來碰她一根毫毛。
為何掙紮不開?
她心中的恐懼快讓肺腔窒悶得不能呼吸。
“風……風……”她啜泣著,像個迷失方向的孩子,“我要風大哥——”
男人溫柔地摟著她纖細的身軀,嘴唇輕吮那晶瑩的淚珠,大手撫著懷裏憔悴的容顏,低喚:“玄齡——”
好熟悉,好熟悉的嗓音。
她努力地睜眼,視線中依稀出現了風燭的眼睛、鼻子,嘴唇的輪廓。但是——
不對!他沒有那虯髯的胡子!
她激動地揮舞著手臂,想推開他,卻被他壓製住不得動彈。
“別想再咬舌!”男人率先掐住她的下頜,警告。
咬舌?
他如何得知她曾經咬舌?
“你……你是……”她顫抖地語不成調。
男人低低歎息:“好糊塗的新娘子,自己的丈夫都認不得?不過是刮去了胡子,你就認不出來了?”
“風大哥?是、是你?”她結結巴巴地,似醒非醒!
風燭吻了吻她淚水未幹的麵頰,“我的娘子,你真是會折磨我!放著大好的洞庭山水不要,非要跑來這洞裏成親?我一路追得好辛苦。”
“風大哥!”玄齡頓時清醒,小手一抓他的前襟,“你怎麼會來這裏?”
他握住她的手,在唇上一陣細吻,“因為,你在這裏,我當然要跟來。你這個壞心腸的女人,平日裏連一隻小螞蟻都不忍心傷害,但對我卻一次比一次殘忍!你拿著一把無形的滌凡劍,二十四年來毫不客氣地紮著,一劍比一劍深,最後,幹脆把劍一壓將我的整顆心剜出!然而,到最後一滴血我都在笑,意亂情迷,心甘情願被淩遲!”
“對……對不起。”她被這一句句話刺得體無完膚,突然想起身在何處,不由得心中大恐,趕忙推他,“你、你快走!這裏不是你想來就來的!一會兒——一會兒新郎就會進來了!”萬一被苗疆的人發現他混進來,她先前所做的一切豈不都功虧一簣?
“新郎?”風燭眯著眼眸,紋絲不動地問道:“你想嫁給那個新郎?你給我瞪大眼睛看看清楚,我穿的是什麼?”
他——
他穿的赫然是黑苗男子的喜服!
“這是怎麼回事兒?”她糊塗了。
風燭一捂她的嘴,“小聲點!”房間外陸續傳來一些道賀的聲音,伴隨著嬉鬧,許久才散去。
他一揮袖子,掌風撲滅燭火。漆黑一片,他抱起她的身子走向幔帳,輕輕放下她,才拉下青紗。
“這要感謝你的好丫鬟,給我一個可乘之機。”風燭躺在她的身邊,揉捏著那細膩的發絲,“你這丫頭真大膽,就那麼放心地布置一切,不怕橫生枝節?如果,如果沒有人看出那四樣東西的寓意,沒有人理解到你的苦心,你就白白搭進去不成?”
“形勢緊迫,不容耽誤。”她淒淒地說:“我隻能先想法穩住他們,帶拜月教的人離開,才能給你們喘息之機啊。何況,有你在那裏,我相信你的,你會明白。”
“輿圖換稿,虧你想得出來。”他又是惱火又是憐惜,那他沒有一點法子,“你在短短幾天內模仿出假的經文,又準備輿玨、圖稿,哪有這麼多功夫?你的身子不要了是不是?你走得絕,不怕我恨你,不怕不得好死?你不怕不得好死,就不怕我也跟著不得好死?”
“你胡說!你會長命百歲,怎會不得好死?”她嚇出一身冷汗,再惡毒的話她都不怕在自己身上應驗,卻好怕從他的嘴裏說出來。
“長命百歲?然後一個人活生生地煎熬?”他黝亮的眸子在黑暗中明亮異常,“你究竟懂不懂什麼叫生不如死?如果活著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那些忠臣就不會死諫,那些受辱的女子就不會輕生,天下就大吉了!”
“生不如死?不會的。”她淒淒慘慘地笑著,“我不是成全了你和玄佩的自由嗎?我承認是我錯,我自以為是,強行撮合你們的姻緣,反而拖累你們受苦。佩兒說我自私,一點不錯!其實我的初衷是自私的,隻想完成自己夙願,卻從不顧別人感受;你說我是一把無形的劍,不錯,我會在別人最不經意的時候從他背後捅進去!我錯了,一開始就錯得離譜,自己以為是地去操縱你們的感情,卑鄙到極點!活該是我不得好死,從今以後,你們婚嫁自由,不受牽絆,又怎會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