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四章 西市六原街(1 / 3)

晴方亭,日方好。白石亭下寫意潑著蓮池墨景,幾蓬碧葉翠連天。瞧那碧湛的蓮池之水常是蓊靜的姿,閑時也有幾朵浮花,從池畔的樟櫻樹上徐徐飄下的,入水深了便呈出青黃的色。本是虛應的景,籠著煙波卻被描出了精巧的船狀。細彎的半月,像極了少女含笑的眼。

亭內四凳環桌,皆是用白石所砌。石凳上鏤著蘭竹隱紋,石桌上有清茶溢香。隻等半盞茶涼透,卻始終不見桌前人動口。

紫玉玲瓏聲微微一響,而後便見水源沂輕輕地將寫好的書信折疊好,遞於身邊的仆從手裏,輕描淡寫地道:“送去京城丞相府。”

信上隻有寥寥數字:一切安好,勿念。若為後,也幸。

不由得回想起臨別前的夜晚,二姐水沁泠曾留給他的一番話——

“源沂,若有可能的話,還是放藍茗畫一條生路吧。她……畢竟也是個可憐人。明知大哥不可能愛她,卻還要嫁入水家來……”夜風微涼,她的話語也有一瞬間的凝噎,“源沂,或許有一天,我會遭遇與她同樣的命運……”

水源沂略微一愕,“二姐?”

“你應清楚,太後雖器重於我,選我為丞。但我水沁泠終究是水家的人,是……外人啊。”水沁泠撫眉苦澀一笑,自嘲之意更甚,“偏巧那皇帝又沒有立後……”

水源沂心下明白了幾分,“莫非太後已有意立二姐為後?”

“當時隻是隨意提提罷了。”水沁泠故作輕鬆地笑了笑,垂下眼簾,“隻是,我這‘天下第一女丞相’雖表麵風光,實質卻也窩囊得很,縱然得到太後垂青,卻不免被多方排擠。若真有成為國母鳳儀天下的一日,我應是不會拒絕的吧。”

聞言,水源沂也禁不住微露歎意,“宮怨深似海,二姐入宮定是要受委屈的。”

“委屈卻是無妨。”水沁泠淡淡一笑,撫眉的手指移至額角輕抵著,“若能如太後垂簾一般,計為天下民生,我倒也甘願。隻是……”她的語氣幽幽的,混著霧氣的眸子滲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情感,“你可曾聽聞,那皇帝從不近女色,隻寵男妾?”

水源沂蹙起了眉:原來當今皇帝竟有斷袖之癖?!

“嗬嗬,罷了,反正我也不指望他會對我有意。”水沁泠不以為然地擺擺手,言語裏有了些釋然,“何況我水沁泠從立誓為官的那一天起,便已將這一切置之身外了。”

……

“置之身外?”思及此,水源沂情不自禁地輕喃出聲。

佛語有雲:緣起即滅,緣生已空。那所謂的酒塵知音,執手紅顏,皆為身外之物,焉能得之?因而從前的他可以心無欲念,日日念佛抄經——原以為自己早已看破,然而卻是為何……

“那可好了,絳砂也想親眼見見六原街的繁華呢。”忽聞一陣脆泠泠的笑聲從遠處傳來。

水源沂下意識地抬眼,便見那澄亮的光暈之中遠遠走來兩個伶俐的丫鬟,其中一個正細彎著眉眼朝他笑得無憂無慮。那是一雙長而媚的桃花眼,墨黑中隱約綻出琉璃般的碧青色,裏麵采擷了漫天華彩,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暖……

那麼一瞬間,水源沂隻覺得自己胸口陡然一窒。似誰不經意間投石入了心湖,驚起一池漣漪,攜著一種莫名的希冀瞬閃而逝:或許,他該相信這個女子……

他忽然起身朝雲絳砂走去,轉眼便已走至她麵前站定。他始終隻對她留著側麵,而後輕描淡寫地道出一句:“雲絳砂,你隨我來。”而不等對方回話,便徑自轉身往疏芸閣走去,衣袂翩翩如畫訣,攜著紫玉玲瓏聲聲脆脆。

片刻的愕然後,雲絳砂朝身邊的丫鬟斯舟客氣一笑,隨意交待了幾句也趕緊隨了上去。

此刻,雲絳砂已隨著水源沂來到疏芸閣。

閣內,綠窗欞,白紗簾,憑欄相掩淨無塵。雕花鏤隙的紅木長幾上燃著青銅香爐,幾縷蒼藍色的冷煙,帶出些許若有似無的香氣。幾角的青瓷瓶斜插一枝不知名的含苞花梗,藕粉色的瓣兒,苞尖是淡淡的櫻桃紅,似少女含羞的一點絳唇。花苞下便是文房四寶,一方青硯擱著半幹的細杆狼毫,硯中亦有藍草香。

望著滿閣的熏香薄霧,雲絳砂怔了許久,心想一個男子的居室竟也能布置得如此淡淨雅致,與自己從前住的“窩”相比……呃,不愧是有潔癖之人。

兩人獨處一室,水源沂有意背對著她,修長的手指撫上腰間的那枚金葉子,似在斟酌,“你來水家之前,是否有做過最壞的打算?”半晌,卻是沒來由地問出這麼一句。

雲絳砂略微一愕,便在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隨後微微一笑道:“絳砂生性衝動魯莽,待人行事頗有些不顧後果,因而也從未做過所謂的‘最壞的打算’。”停頓了一下她又笑,文靜的笑容裏卻多了些通情達理的意思,“絳砂已正式入府為婢,唯主子之令是從。三少爺亦是絳砂的主子,若有事便隻管吩咐好了。”

水源沂微微側身,餘光瞥見她文靜的笑容,不由得皺了皺眉,“你這樣說,倒像是我強迫了你。”他往前踱了幾步,離她遠了,語帶奚嘲地道:“罷了,你下去吧。今日風大,本少爺眼裏不慎進了砂子,看錯了人。”哼,不過片刻的工夫,她竟變得如此客套虛偽,分明是有意讓他難堪!

“可是……絳砂明日會隨大少奶奶去小住幾日噯。”雲絳砂試探的聲音從後麵傳來,摻雜著一絲討好的成分,同時腳下的步伐也一點點朝他挪近,“三少爺當真沒有事情要吩咐?”

水源沂冷哼一聲,徑自又往前踱了幾步,意在疏遠。

“噯呀開個玩笑而已嘛,你真生氣了?”雲絳砂重又厚著臉皮黏了上去,並伺機換上了一副笑嘻嘻的臉,仿佛方才那個笑得嫻靜又端莊的人根本不是她,“何況,我確實沒做過最壞的打算呀,當時隻是想著——”能看著你就好了。雲絳砂自動將後半句話咽了回去。

眼見那尊玉佛依舊背對著她不為所動,她索性跑到他前方與他麵對而立,“噯——”

她忽然不說話了,睜大了眼睛死死瞪著眼前的人。因為她看到眼前的人在笑。極輕極淺的一抹笑,漾在唇邊,似一朵揉碎了的雪蕊蓮花。這笑,她看得清清楚楚。

“你——”雲絳砂這才意識到自己被耍了。因為水源沂根本沒有生氣,他他他……他分明就是故意的!娘的真是恥辱!奇恥大辱啊!

“怎麼?沒聽到我求你很失望?”水源沂勾唇哂笑,眼底的捉弄之意越發明顯。本已是絕代風華,一朵笑花更添了幾分靈動之息,絢惑得讓人移不開眼。然而失態隻是瞬間,下一刻他已完全斂去唇邊的笑意,淡聲道:“昨晚之事,她定不會善罷甘休,你還是小心為好。”

“是啊,我手裏可是握著‘三少爺的秘密’呢。”雲絳砂眼睛看天,沒好氣地回答,“那毒婦定是不到黃河心不死,萬一她追問起來——”

水源沂瞪了她一眼,“你連‘疊衣鋪被’都能胡謅出來,又有什麼秘密是不能編的?”

還說呢!究竟是誰先冠冕堂皇地掰出那“不齒之事”的哦?還害得一幫人跟著想入非非……雲絳砂暗暗磨了磨牙,見對方已然一臉正色,便也收回嬉皮笑臉,沉靜地道:“既然三少爺是有要事相托,絳砂自然會力保自身平安無事,與大少奶奶周旋到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