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七章 尋醉酒朝節(1 / 3)

世外源。煙籠景深深,霧裏飛花花幾許。美人塚旁的桃花已不如先前開得明燦動人,簇簇挨擠的桃瓣多是失卻精魂凋敗了,猶開在枝頭的僅是零碎的幾朵。偏這半開半謝的美,卻也自成一股風韻。地衣便是用花瓣砌的,柔軟的墊枕,踩上去似能陷進去幾分。

墓前煢影孑立,一身藏藍色錦衣翩翩揚揚。寂寞花塚青煙嫋嫋,綻放開一簇簇明豔的青黃色花火,不滅亦不息——雲絳砂小跑進來時便看到這樣一幅場景。

“水、源、沂!”雲絳砂鉚足了勁大喊了一聲。

水源沂卻看都沒有看她,平靜地將最後一疊素箋焚成灰燼。他的唇依舊是抿得緊,眼底重又流露出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神情。

得,又跟她鬧別扭是吧?雲絳砂撇撇嘴,而後跑到他麵前,笑眯眯地將手指放在他麵前晃了又晃,“三少爺?三少爺……”她故意將白淨無瑕的手呈給他看,臉上竟有一種孩子般的歡喜與無邪。

卻隻見水源沂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神色漠然地問了一句:“何事?”

他客套的疏冷讓雲絳砂恨得磨牙,卻決定妥協再妥協,“噯,噯,你又生氣了啊?”她一如既往涎皮地貼身上前,然還未湊上他的臉便被他本能地退步避開,“啊喂,你到底怎麼了啊?”雲絳砂忍不住賭氣地喊了一聲。

水源沂的眸底有清光忽閃,而後移開目光,奚嘲地道:“雲姑娘請自重。”

這一聲“雲姑娘”喚得雲絳砂臉上一片煞白,原本張揚的手指也蜷緊了往衣袖裏縮,“三少爺,絳砂隻是疑惑,為何三少爺要用那樣珍貴的藥材讓絳砂洗手……”她咬緊下唇低低地道:“絳砂不過是個三等丫鬟,何其有幸焉?”

她清楚地記得,何大夫告訴她,這藥材裏有千年雪蓮花根部最嫩的一處,絕世少有,價值連城。不僅能入藥,浸水浴膚更是最上等的美容養顏之品,同時亦可用作祛斑褪疤之用。

聞言,水源沂的臉色也驟然一變,“對!你不過是個三等丫鬟!如今又有什麼資格與本少爺站在一起?”失態的瞬間,他死死握緊了氣到戰栗的手,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然而聲音卻依舊是顫抖的,“本少爺隻是見你手上的傷痕礙眼。”他扯出一絲冷笑道。

見他言辭激烈,雲絳砂反而平靜下來,“水源沂。”她輕聲喚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眼睛,仿佛連自己也覺得應該寬下心來包容他一時的任性。

水源沂抿緊了唇,忽地覺得自己可笑起來。他何必要生氣?她願看輕自己,又與他何幹?

“我還聽戚管家說,你十二年前也曾用這藥材浴洗過全身……”雲絳砂忽而又道,清湛的眸子裏竟有一種莫名的希冀,“所以我想知道,當時你身上是不是也有許多的……傷痕?”

水源沂冷笑一聲,“是又如何?”

雲絳砂的眼裏倏然掠過一抹奇光,“那,你身上的傷——”

“我說過,忘了。”水源沂不耐煩地打斷了她。一見她眼裏乍現的淒楚之意更覺心裏鬱亂不堪,驀地折身便要離開這世外源。

走至半路,忽聽她在身後低低地道:“其實……你並不是不在意我的,對不對?”

水源沂的身體陡然一僵,停下了腳步。

“嗬嗬,是的吧……”雲絳砂兀自笑了起來,眼裏盡是貪戀,“不然你怎麼會花費心思為我洗去手上的傷痕,不然你怎麼會願意為我戴上那枚紫玉耳墜,不然,你怎麼又會讓我為你束上十幾遍的腰帶……嗬嗬,你分明不喜歡別人的碰觸的……”

話語凝噎,水源沂亦忍默了半晌,終是淡淡地道出一句:“你想得太多了。”

說罷又要離去,卻忽然覺得腰上一緊,雲絳砂竟從後麵抱住了他,啞著嗓子歇斯底裏地喊:“為什麼不肯承認?你明明是,明明是在意我的啊……”就算,你不記得從前,不記得那個愛耍無賴的女孩,不記得那一聲“相公”,卻也不該忘記那份牽絆的啊……

水源沂驀地握緊了拳頭,無名指的一根筋忽然狠狠抽痛,如蠱毒般一直爬到心口的位置撕咬下去。這樣撕心裂肺的痛楚,隻因那一句撕心裂肺的呼喊:“你明明是在意我的啊……”

是啊,他明明,很在意她……

在意她妄自菲薄的言語,即便許多時候都是說者無心,他卻總會無端地生悶氣。

他不在意她手上的傷痕有多難看,卻在意她每每伸出手時的尷尬,所以會使計用那千年雪蓮花助她洗去手上的傷痕。也曾貪想,是否有一天,她會坦然地將手放至他的手心?

他想看清她,看透她,偏她又總愛嬉皮笑臉沒個正經。所以他會報複性地小小整她,看她緊張,看她為難,看她咬牙切齒的神情……

她在抱怨連連甚至惡罵聲聲時,他卻是在心底裏微笑的。

原來,他對她有情。僅僅是,不願承認而已。

雲霽霧散,藏不住那一切欲明又晦的心思,便索性不再藏躲,“雲絳砂。”水源沂平靜地喚了她一聲,抽開她的手,轉身望進她迷蒙的淚眼裏,“雲絳砂。”他再喚一聲,深深地望著她,而後緩緩地問出幾個字:“你說……如何?”

雲絳砂的眼睛陡然睜大,一時間驚大於喜,顫聲說出來的話竟都不像是自己的:“我自然……自然是對你……”她的喉嚨澀得緊,早在心裏喊了千萬遍的話語如今卻再也說不完整。要命!這這這……這實在太突然了嘛!

“如何?”水源沂又問,視線卻緊盯著她的臉頰。

“流雲,願隨水……”雲絳砂終於咬緊牙關輕念出聲,眼簾垂得很低。

正滿心歡喜得無法言喻時,卻隻聽一聲輕蔑帶嘲的冷哼:“你以為我還會信?”水源沂望著她始終不沾羞色的臉頰,笑得諷刺,更荒涼,“雲絳砂,你真會做戲。”事到如今竟還要來騙他!雲絳砂!你好可惡!

雲絳砂怔怔地望著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抱歉,我無法相信一個說這種話時連臉都不會紅的女子。”水源沂冷淡地丟下這句話後便決然拂袖而去。衣袂翩翩,紫玉玲瓏聲聲脆脆。

緣字訣,僅於心底係了分不清顏色的惆悵。這滿斛溫軟的女兒心,又怎堪癡話斷腸?伊人如玉香消去,徒留一地殘紅,黯然低泣。此情,此恨,誰解?

酒朝節,月缺之夜,長街耘初巷裏也是點著萬家燈火。這連戶挨盞的燈火裏不時有女子嬌泠泠的笑聲傳出,正是水府留下的那幾個相約共醉的丫鬟。

“呀,我又贏了,你們都要再罰一杯。”晚榭嬌笑著一拍素手,盈盈眸光燦若星子。搖曳的燭火下,這個原本溫婉端莊的女子臉上已微泛酡紅,卻是別樣的嫵媚動人。

“晚榭,這所有的子兒可都讓你贏去了。”靛秋玩笑地嗔道,轉眼一瞥身邊正直接抱著酒壇狠命灌酒的少女,不由得笑著拉過她的手,“絳砂,你可不能這樣喝呀。”她拿出食指在雲絳砂始終白皙如初的臉頰上點一下,再點一下,複又格格笑道:“噯,絳砂,不帶你這樣的,酒量這麼好,到現在還不醉……”

“那可好,可好……到時候便讓她負責將我們這群醉鬼領回水家了……”對麵的千倌笑著接上話來,柔軟的聲音裏分明有了七分醉意。

雲絳砂也是“哧哧”地笑,眼兒迷離,“我也奇怪啊,怎麼喝了這麼多還不醉……”說罷又舉起酒壇子,不顧形象地猛灌了好幾口,冰涼得辣人的酒釀直直嗆到喉嚨中,將她的眼淚都嗆了出來,“混蛋,王八蛋,豬生的蛋……為什麼不快點讓姑奶奶我喝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