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雪晴(1 / 3)

“巧秀,巧秀,……”

“可是叫我?哥哥!”

……竹林中一片斑鳩聲,浸入我迷蒙意識裏。一切都若十分陌生又極端荒唐。雪晴。清晨。

我躺在一鋪楠木雕花大板床上,包裹在帶有幹草香和幹果香味的新被絮裏,細白麻布帳子如一座有頂蓋的方城,在這座方城中已甜甜的睡足了十個鍾頭。房正中那個白銅火盆,晚夜用熱灰掩上的炭火,不知什麼時候已被人撥開,加上些新栗炭,從炭盆中小火星的快樂爆炸繼續中,我漸次由迷蒙渡到清醒。那個對話原來是斑鳩作成的。我明白,我又起始活在一種現代傳奇中了。

昨天來到這地方以前,幾個人幾隻狗在積雪被覆的溪澗中追逐狐狸,共同奔赴而前,蹴起一陣如雲如霧雪粉,人的歡呼,獸的低嗥,所形成一種生命的律動,和午後雪晴景物相配襯,那個動人情景再現到我印象中時,已如離奇的夢魘,加上另外一堆印象,即初初進入村子裏,從融雪帶泥的小徑,繞過了碾坊,榨油坊,以及夾有融雪寒意半澗溪水如奔如赴的小溪河邁過,轉入這個有喜慶事的莊宅,在燈火煌煌,笳鼓競奏中,和幾個小鄉紳同席照杯,參加主人家喜筵的熱鬧種種印象,增加了我對於現實處境的迷惑,因此各個印象不免重疊起來。雖重疊卻並不混淆,正如同一支在演奏中的樂曲,兼有細膩和壯麗,每件樂器所發出的每個音響,即再低微也異常清晰,且若各有位置,獨立存在,一一可以攝取。

新發醅的甜米酒,照規矩連缸抬到客席前,當眾揭開那個厚棉蓋覆時,一陣子向上泛湧泡沫的嗞嗞細聲,即不曾被院坪中尖銳嗚咽嗩呐聲音所淹沒。屋主人的老太太,銀白頭發上簪的那朵大紅山茶花,在新娘子十二幅紅縐羅大裙照映中,也依然異樣鮮明。還有那些成熟待年的女客人,共同浸透了青春熱情黑而有光的眼睛,亦無不各有一種不同分量壓在我的記憶上。我眼中被屋外積雪返光形成一朵朵紫茸茸的金黃鑲邊的葵花,在蕩動不居情況中老是變化,想把握無從把握,希望它稍稍停頓也不能停頓。過去一切印象也因之隨同這個幻美花朵而動蕩,華麗,鮮明,難把握,不停頓!

眼中的葵花已由紫和金黃轉成一片金綠相錯的幻畫,還正旋轉不已。

“巧秀,巧秀!”“可是叫我?哥哥!”

這對話是可能的?我得回向過去,和時間逆行,追尋這個語音的蹤跡,如同在雪穀中一串狐狸腳跡中,找尋那個聰明機靈小獸的窟穴。

……筵席上凡是能喝的,都醉倒了。住處還遠應當走路的,點上火燎唱著笑著各自回家了,奏樂幫忙的,下到廚房,用燒酒和大肉丸子肥臘肉腫個膊子,補償疲勞,各自方便,或抱個大捆稻草,鑽進個空穀倉房裏去睡覺,或晃著火把,上油坊玩天九牌過夜去了。一家中既有了酒闌人散情形,我自然也得有個落腳處!

白頭上戴大紅山茶花一家之主的老太太,站在廳堂前麵,張羅周至的打發了許多事情後,就手顫抖抖的,舉起一個大火炬,準備引導我到一個特意為安排好的住處去。麵前的火炬照著我,不用擔心會滑滾到雪中,老太太白發上那朵大紅山茶花,恰如另外一個火炬,照著我回想起三十年前老一派賢惠能勤一家之主的種種,但是我最關心的,還是跟隨我身後,抱了兩床新裝釘的棉被,一個年青鄉下大姑娘,也好像一個火炬,儼然照著我的未來。我還不知她是什麼人,隻知道名叫巧秀。

原在廳子燈光所不及處,和一個收拾樂器的鄉下人說話,老太太在廳子中間。

“巧秀,巧秀,可是你?”

“是我!”

“是你你就幫幫忙,把鋪蓋到後屋裏去。

於是三個人從先一時還燈燭煌煌笳鼓競奏的正廳,轉入這所大莊宅最僻靜的側院。兩種環境的對照,以及行列的離奇,更增加了我對於處境的迷惑。到住處小房中後,四堵未油漆的白鬆木板壁,把一盞燈罩擦得清亮的美孚油燈燈光聚攏,我才能夠從燈光下看清楚為我抱衾抱裯的一位麵目。

十七歲年紀,一雙清亮無邪的眼睛,一張兩角微向上翹的小嘴,一個在發育中腫得高高的胸脯,一條烏梢蛇似的大發辮。說話時未開口即帶點羞怯的微笑,關不住青春秘密悅樂的微笑。且似乎用這個微笑即是代表一切,生命存在的意義和價值,以及願望的證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