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1 / 3)

那一年餘七美隻有十七歲。

隻是一個平常的高二學生,行走在一堆穿著製服的同齡人當中,素麵朝天,毫無特殊之處。

如果硬要說有什麼不同,就是她時常看天空。無論在行走過程中,還是在上課,她的眼睛總會有意無意地瞟向高遠的天空。蔚藍晴空,寧靜悠遠,寬廣無垠,一如人的心,沒有盡頭,不可探測。

她一直想問,一直想找一個人問問清楚,她是不是沒有存在的價值?否則,為什麼那個忙碌的家庭都沒有人肯認真地看她一眼,為什麼老師一點都不喜歡她,為什麼周圍的同學都說她是最不受歡迎的人?

家人,老師,同學,十七歲生命中全部的人,沒有一個人可以給她一個肯定或者是認同。在家裏,爸爸媽媽和其他人忙著生產外銷的手工製品,紛繁雜亂、熱火朝天的工作場地上,沒有一個人可以偶爾抬頭看看她;在學校裏,男男女女三三兩兩各自結成大大小小的團體,而她永遠是孤單的那一個;在課堂上,無論她做出什麼動作,積極舉手也好,故意擾亂課堂秩序也好,任何一個任課老師都會選擇忽略,仿佛她這個人如空氣一般虛無縹緲。

年輕的餘七美,仰著臉,行走在人群中,抬頭挺胸,目不斜視。

四月。一個平常的早晨。

太陽從淡淡的雲層中露出一張笑臉,金黃色的光芒透過白色的窗簾直入房間。強烈的陽光讓餘七美從熟睡中清醒過來,她揉揉酸痛的眼睛,下意識地看了一樣桌上的鬧鍾。

時間是八點整。距離上課還有十五分鍾。而她就算把單車騎到飛起來也要二十分鍾才能到達學校大門。

她卻絲毫沒有慌亂或著急的感覺或動作。慢吞吞地從床上爬起來,慢慢地刷牙洗臉,慢條斯理地吃早餐,不慌不忙地收拾書包,而後邁著中規中矩的步伐穿過庭院。在走向大門口的過程中,她四處飄搖的眼神不經意與偶然抬頭的爸爸相遇,她的心在瞬間停跳了一下,似乎在等待爸爸的反應。但是,他仿佛絲毫沒有注意到高掛的太陽以及她鐵定遲到的事實,眼神一滑而過,轉而低頭,全神貫注於手中的工藝品。

餘七美隻覺得自己的心瞬間空白,眼淚差一點就掉下來。她捂住臉,低著頭,一路奔跑著離開家。無論經過多少次心理建設,無論經過多少次希望幻滅,可每一次失望來臨的時候心裏還是會有難過的感覺。

走出家之後,她放慢了腳步,一個人無意識地向前走。腳隨心願,帶領她到達了她的聖地。

這是一個神秘花園,隱於茂密樹林之中,寧靜而典雅。更漂亮的是花園前麵的白色別墅,有歐式建築的高雅,又不失中式建築的細膩,仿佛童話中神仙居住的城堡。

其實,她發現這個城堡完全是因為它後麵的一方湖水。在一次無緣無故被老師責罵之後,她氣憤難忍,一個衝動背著書包就跑出了學校。一陣東闖西撞之後就跑到了叢林之中,意外發現的澄靜湖水令她委屈的心興起探險的念頭。她穿過深厚叢林,行走了幾分鍾之後,一座被白色柵欄圍住的別墅出現在她麵前,而別墅附帶的花園植滿了蝴蝶蘭。透過密林而來的稀稀落落的陽光照耀著翩翩而舞的花朵和白色別墅,這一切仿若夢幻仙境。

她驚呆,為這突如其來的美麗。

她尋找了好久,終於找到一個缺口可以鑽入花園。她直覺這粉色花海圍繞的白色別墅可能是某個富豪用來金屋藏嬌的場所,但走近才知道久已不用。因為,別墅的所有門牢牢鎖住,窗戶緊閉,一塊塊天藍色的絲簾遮住了室內風景,正門前的車道因無人清理已長滿綠茵茵的雜草。

心底的道德底線提醒她到此為止,探測空間止於神秘花園。而她每每心情低落之時總會到這方獨屬她自己的空間中,逃避傷害,排遣鬱悶,暫時平靜。

這一日她若平常一般鑽過缺口,躺在樹陰下的蝴蝶蘭旁邊,仰望天空。空中的流雲變動不居,奇形怪狀,無拘無束;地上的這片花海,花朵絢爛,自由自在。而她,生在藍天下,置身於花海中,卻沒有絲毫的自在和快樂。

天空突然暗了下來。頭頂一雙滿含疑問的眼睛無預期撞進她遊弋的眼波,有一個瞬間,她怔怔失神,不能動彈。

這雙眼睛澄靜如後麵的那方湖水,直視入底,卻什麼都沒有。

人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眼睛空洞無物的人,心裏也會是空白一片嗎?

沈聰看著這個躺在自家花園呆呆的小女孩,訝然失笑。他蹲下身,伸手在她眼前搖晃兩下,“喂,回魂啦。”

餘七美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反應的敏捷遠遠甚於她早晨起床的拖拉。

沈聰亦隨她立直,高大身軀所帶來的壓迫感令嬌小的餘七美不由自主後退兩步。她立定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一臉防備地看著他。

沈聰打量著麵前這個全身戒備的小女孩,嘴角露出一抹了然的微笑。她麵目清秀,一雙亮晶晶的眼睛閃爍著靈動的光芒,鼻子精致,嘴巴小巧,身材嬌小可愛,這一切組合在一起就像一個精靈。

遺落人間的精靈。

在他梭巡目光探究下,餘七美的心湧起一陣不可自抑的惶惑。這惶惑可能來自於她被一個陌生人逮到在他人的地盤上肆意放鬆,也可能來自於毫無預期闖進她心裏的那個幹淨卻無物的眼神,她說不清楚,無法界定。

看他還沒有開口的意思,餘七美決定拋卻心底沒來由產生的陌生情愫,壯起膽子,大聲斥責:“喂,你幹嗎跑到人家的花園來?還有,誰允許你盯著我看呀?”

沈聰被她的問題弄得皺起眉頭,“你說話一向這麼有氣勢嗎?小朋友,做人不能沒有禮貌。”

餘七美愣住。

“小朋友,做人不能太囂張,當心沒人和你玩啊。”

這句話戳住了餘七美的痛處。強烈的自尊和麵對陌生人的一份莫名其妙的勇敢激起了她的鬥誌,她不顧一切地開始反擊:“你以為自己比我好嗎?才不是呢。仗著自己是大人就欺負小孩子,你難道都沒有羞恥之心嗎?”

沈聰被她的伶牙俐齒激怒,良好教育的熏陶讓他不能忍受餘七美無理找碴的囂張行為,“你闖入人家的花園就不覺得羞恥嗎?明明是你有錯在先,你不承認錯誤就算了,還偏偏要把錯誤推到別人身上。你爸爸媽媽和老師沒有告訴你要勇於承認自己的錯誤嗎?”

餘七美不明白為什麼麵前的這個陌生人句句針對她的痛處,她的傷疤一一被他揭開。爸爸媽媽,老師,朋友,這其中的每一點都是她不願麵對的傷口。她在外部的世界橫衝直撞,撞到頭破血流,身心傷痕累累,逃避到這個世外桃源還是要忍受一個陌生人的斥責。她喃喃自語:“我真的很差嗎?”

沈聰沒有顧及她的顏麵,直話直說:“是。很差。”

他直接的否定又激起了餘七美的反擊之心,她撇撇嘴,甩掉剛剛的傷感情緒,“如果我很差,那麼你比我還差。我還未成年,進入這裏怎麼說也是無心之失。你就不同啦,你是成年人啦,私闖他人住宅可是犯罪行為!”

沈聰接口:“這是我的別墅。”

餘七美睜大眼睛,“什麼?你說謊。多加一條罪。你不知道吧,在這裏成人說謊也是犯罪。”

“你跟我來。”

餘七美跟著沈聰走向別墅正門。原本關閉的大門現在敞開著,院子正中央停著一輛白色的轎車。別墅的大門也開著,一眼望過去,淡黃色的地板光亮幹淨;三樓左側的房間開了一扇窗,天藍色的窗簾隨風舞動。這一切在早晨金黃的陽光沐浴下散發著柔和的味道,飄搖的藍紗裝點著白色的建築,仿若仙境。這美好如清清泉水湧入她幼小幹涸的心靈,琴音撥動心弦,輕輕跳躍。

沈聰指著別墅的門,“現在相信了吧?擅闖私人住宅的是你,不是我。”

餘七美轉過頭,不服輸地盯著他的臉,目光炯炯有神,“但是,現在依然不能排除你破門而入的可能。”

沈聰真不明白這個小女孩怎麼可以這樣固執,或者可以說是怎麼可能具有這麼強的自我麻痹能力。明明已是山窮水盡之時,她卻可以氣定神閑地說自己還有機會。死不認賬,死不認輸,超級自負。

選定一條路,即使走到無路可走,亦不肯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