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敏的臉色暗了一下,欲言又止。成熟而圓滑的性格還是讓她將自己的衝動忍了下來,一派何樂仍然是她的初衷。校長和班主任各執一方,靜心屏氣等待她的解釋,頗有一點虎視眈眈的味道。
她立在他們兩人之間,出人意料的冷靜。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可以這樣冷然自處,在麵對如此權威之時還可以這般直立。
校長清清嗓子,開口道:“餘七美,你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一下。如果警局的做法有任何傷害你的地方我們一定幫你解決。當然,對於你的錯誤我們也絕不會姑息養奸,一定嚴加教育。”
班主任苦口婆心:“餘七美,校長已經很民主了,給了你一個申辯的機會。你一定要好好珍惜,為自己的前途好好努力。”
餘七美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說自己為了讓自己的家人有反應故意犯錯,還是說自己想得到周圍人的關愛,這一切都是她內心最深處的東西。她無意讓這些徘徊在她生命之外的人了解,因為她確知他們隻會嘲笑她,隻會將這一切當作天方夜譚。她索性沉默,不肯回應,不肯解釋。
校長和班主任對於她的不言不語極其生氣。對錯與否都可以一句話說明,但是像餘七美這樣目中無人的學生他們還是第一次看到。
校長花白胡子有些上翹,“餘七美,請你回答我。”
班主任幹脆走到她身邊,抬高聲音:“餘七美,怎麼可以這樣不尊敬老師?”
餘七美緊緊咬住嘴唇,依然不肯回答。
校長再次出聲:“請你珍惜你在這個學校就讀的機會。我希望我們學校培養的是品學兼優的學生。隻要你對自己有信心,你一定可以的。”
餘七美的眼神從窗外轉到校長的臉上,愣愣地看著他一張一合的嘴。
校長秘書輕敲一下門,探進半個頭,“校長,有位沈先生來拜訪。他說他是沈俊文先生的兒子。”
一秒鍾之內校長的臉色從陰雲密布轉向晴空萬裏。他擺著手,聲調輕揚:“請,請,快請!”
在餘七美和班主任納悶此人為何方神聖之時,校長竟然忘掉正在處理的問題學生,全心整理他的儀容和辦公桌,興致高昂地做著迎接客人的準備。氣氛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從劍拔弩張轉化為吉祥喜慶。
走進來的人正是沈聰。校長從辦公桌後走出來,一下子就給了沈聰一個熱烈的擁抱,然後將他帶到沙發,同時吩咐秘書泡茶。
“阿聰哦,我都有二十年不見你啦。想當初你還是一個三歲的小孩子,天天跟在我後麵喊著楊叔叔。時間過得真快,轉眼之間你已經長大成人,而我已經成了一個糟老頭啦。”校長歡快的聲音響徹在辦公室。
餘七美還有些沒回過神來。現在出現的沈聰不知道又會將事情帶到一個怎樣的境地。已經勃然大怒的校長若是再聽到她私闖的是老友的別墅,那應該會怒氣衝天吧。
落座沙發的沈聰其實一進門就看到了餘七美。這個場景他不用問也知道是怎麼回事,隻是不知道緣起何事。他歎口氣,這個小女孩,怎麼這麼不安生?
校長熱切地談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剛剛進行的艱巨任務尚未成功,戰場尚未清理。他擺擺手,“黃老師,麻煩你帶她先回教室。我稍後再處理。”
班主任拉著餘七美離開辦公室。沈聰狀似無意的問話飄進她的耳朵,連同校長的抱怨。
“怎麼?學生不聽話啊?”
“哼,要單是不聽話就好辦了。這學生因為私闖他人住宅被帶到警察局,我叫她過來想問問清楚,看她有沒有什麼要解釋的。可她倒好,我和班主任兩個人左問右問就是不出聲。現在的學生真不知道怎麼了,真是沒辦法教育……”
後麵的話越來越聽不清楚。餘七美也為校長難過,這麼大年紀了還要百費心思猜測她心裏在想什麼。她也為自己難過,如此年輕卻找不到可以繼續的理由。生命混沌初開,青春正盛,她卻不知道該怎樣讓自己如他人一樣擁有花樣年華。
這大把大把的時間悄悄地從手縫間滑走,她一點也不覺得可惜或者是遺憾。
好在班主任有自知之明沒有接著詢問她,大手一揮放掉了她。她邁著機械的步伐走回教室。第三節課已經開始了,她在老師和同學千奇百怪的眼神注視下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同桌江麗媛百般不情願地起身讓她進去,愛嬌的臉上有著超越年齡的鄙視。
她不在意,繼續進校長辦公室之前的事情。蔚藍的天空,潔白的雲,無邊無際的夢想,永遠不可探測的盡頭,這些如磁石一樣吸引著她。她拋卻身外的紛紛繞繞,單純沉浸其中。
生命自有她的發展軌跡。等到不得不正視的那一刻再來考慮吧。
沈聰婉言謝絕了楊叔叔邀請他吃午飯的盛情,推辭了楊叔叔要送他到門口的提議,一個人沿著走廊安靜而走。因為正在上課,整個校園一片寧靜。偶爾傳來老師的講解聲,幹脆確定;間或有學生的回答聲,模模糊糊的,時斷時續。他不禁笑了,不由想起自己讀高中的那段歲月。那些記憶仿佛已經遠走,可是此刻看來它們一直就在自己頭腦的最表層。隻要他想,隨時可以提取。
他走過一間間教室。一個個認真講課的老師,一群群認真聽講的學生,千篇一律的形象倏忽而過。這麼多人走著一條既定的路,出生,讀幼兒園,上小學,升初中,轉高中,考大學,工作,老去,死亡。這個過程中有很多人和他同行,麵孔模糊,意誌卻堅定。他亦一直是認真的那一個,爭取在自己人生的每一個階段或過程完美地呈現自身,一步步走向那光輝燦爛的未來。
隻是,隻是,現在的他出了一點差錯。進入溫哥華大學之後,他的人生可用一帆風順來界定。但是,在大二即將結束的最後一個學期,在一個偶然驚醒的夜半時分,他突然就不知道這條路的意義在哪裏。年少輕狂時期定下的那些宏偉目標如今看起來幼稚可笑,將近二十年的求學生涯隻為了一張普通的大學畢業證書嗎?成績優秀又怎樣,人人稱讚又怎樣,一帆風順又怎樣,人人滿意又如何。他找不到自己。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麼才可以讓自己的靈魂安靜下來,不知道未來的日子中他要達成怎樣的目標才可以讓自己滿意。而不單單是周圍人的滿意和開心。
爸爸想他進自家公司挑起大梁,不止一次說公司總經理的位子永遠為他留著。他亦聽從爸爸的吩咐,趁著暑假和寒假進入公司實習,從最基層開始鍛煉,做著接班的準備。但是,他隻做了三個月,按部就班的機械工作、對未來的迷茫、現在的煩躁讓他覺得自己瀕臨崩潰。他已無力承受。他告訴家人,他必須要停下來,必須要逃離這個環境。他需要思考,需要放鬆,需要一段時間整理自己前二十年的人生,而後給以後一個清晰的目標。
爸爸媽媽和兩個姐姐給了他一年的時間尋找自我。他丟掉一切,辦好休學手續,離開加拿大,回到國內的別墅,準備好好思索一下自己的全部人生。
為未來尋找一個基點,以及承擔日後的勇氣。
一張精致凝神的臉進入他的眼簾,吸引了他遊離的眼神。
是之前的小女孩。她根本就沒有聽老師講課,整個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窗外的藍天上。她明亮的眼睛與高遠寧靜的藍天之間有一股默然交流的通道,她的思索,她的心聲,藍天的美麗,藍天的思想,悄悄私語。
在這個整齊劃一的學校,終究還是有一個另類與大環境格格不入。
她在想什麼呢?想自己未來的路嗎?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這個小女孩比自己要有遠見。如果可以在青春時期思索出一個結果,日後便不會煩躁,在人生這條路上可以少走很多彎路。
可以不用像他。等到二十歲才知道思索未來。
不是晚了,而是千頭萬緒不知如何作解。
他不知道哪裏來的興致和衝動,竟然輕輕地走到窗邊,微笑地衝她揮揮手。如他所料,他看到了小女孩詫異的眼神。
以及她的狼狽。
心情突然好了起來。他吹了一聲口哨,大踏步向前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