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飯吃的很悶,挨著我的九福晉不善交談,我們的來往也不多,這些也就罷了,最重要的太子,我發現他在頻繁地關注自己,這讓我想起了宴會正是開始前,他也是這般笑裏藏刀,我對這個很敏感,總覺得不安。再者是康熙的那番話,說好聽了是提點,其實就是警告,馬人良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也說過不會讓我受委屈,可在我心裏,這份仇恨隻有被捏碎在自己手裏,一切才能煙消雲散,但康熙顧慮的會比我多,牽涉到太子還有那麼多朝廷官員,作為皇帝,他自然不能像我今天中午那樣率性而為。今日太子的一狀告下來,隻怕很多人都知道這件事了,就算康熙想盡快懲治他,也要緩一緩,想到這不由得後悔,還是應該忍耐的。
思緒正在神遊,太和殿中突然安靜了不少,好像是有人站在殿前,再看太子的座位空了,他彬彬行了一禮後,慢慢道:“皇阿瑪,今日是全家團圓的日子,可依兒臣看少了一樣東西助興。”康熙笑問:“哦?你倒是說說還有哪樣沒置辦的?”太子道:“這美食佳肴,瓊漿玉釀,開懷談笑都齊全了,隻是沒有管弦絲竹難免美中不足。”康熙頷首道:“說的是,隻是今年宮中沒有請樂師來。”太子的丹鳳眼轉動間流露出一種男子的嫵媚,隻聽他道:“皇阿瑪忘記了,在座就有現成的樂師,兒臣記得十四弟妹從小就學琴,她十五歲時演奏一曲春江花月夜,皇阿瑪拊掌稱好,當時還賞了一塊珍貴的紫玉,宮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不如請弟妹再為大家彈奏,兒臣也好重溫故曲。”原來賣了半天關子,就是為了這個。
我不知道別人看出來沒有,反正我觀察到康熙的表情停滯了一瞬,但轉眼功夫他又恢複了慈祥的笑容,看到他這樣,我也明白今天是逃不過去了,現在眾人都在看我,聽見康熙平靜地道:“也好,朕很久沒有聽到承丫頭彈琴了。”這便算是下旨了,十四想要站起來阻止,被我拉住了左手,硬拽在座位上,那些話要怎麼說呢?難道告訴大家,十四貝勒的嫡福晉被安徽巡撫關押了五天,那樣也許明天我就會被送進宗人府,現在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在這僅有的時間裏,我微微閉目,右手手掌不斷搓磨十四左手的手背,台上有人搬來了箏,這才起身,不忘給擔心的四嫂留一個安心的眼神。我一步步走至前麵,春花般的笑靨,將站在側首的太子看懵了,他想的是讓我現在越痛越好,那我便退一步,讓他日後越痛越好,如果用我扭曲的手指彈上一曲,可以讓康熙更加認清太子的真麵目,更徹底地下定決心,我會毫不猶豫,不僅如此,我還要笑著彈完整首曲子,笑到他永世不能翻身的那天。
太和殿靜到可以聽針落地,無數目光聚集於一點,指尖觸及到琴弦,纖細的冰涼立刻傳遍了全身,這感覺陌生而熟悉,輕攏琴弦,仍是一首春江花月夜,銀盤當空照射江水,抹弦之時江水一波接一波纏綿而過,夜晚的露水沾濕了紅花,漁火忽明忽滅駛過江上,有人吹動玉笛,是一首悲歌,如此悠揚反複的曲子,將我的手指抻拉得生疼,十指連心,額頭也冒出了絲絲汗水。
隻怕笑著彈完整首曲子是不可能了,不如來個痛快,曲風一轉,頓時由平靜的江麵來到了戰場,風沙高揚預示著四麵楚歌的危機,黃沙的背麵忽有千軍萬馬奔騰而出,鐵蹄踏過平原向濺起數以萬計的沙坑,戰士們穿的盔甲與手中的長刀撞擊在一起,發出令人緊張的聲音,戰鼓和喊殺聲混作一團,任他是天兵天將也要聞風喪膽,誰能想象這場鏖戰竟被這幾根琴弦演繹到淋漓盡致,我的雙眉緊斂,汗珠掉在琴麵上,立即被打碎成千點萬點,散落到距離最近的幾個酒杯中,我知道這首曲子不合時宜,但手上的疼痛是不能避免的,伸頭縮頭都是一刀,隻求個酣暢淋漓。
琴聲緩緩低啞下來,惡戰終了,生者偃旗息鼓,其它便是屍橫遍野的慘狀,尾聲來臨,我的琴卻頓住了,眾人似乎還停留在剛才的震撼中,繞梁之音還未冷卻,我一指驚夢把大家都從戰場中拉回來,驚夢具有一種刺骨的聽覺力量,足以把人帶出幻境,再看琴弦,被我剛才的用力一戳斷掉了兩根。
停了摸約一眨眼的功夫,下麵暴起一陣叫好聲,我應該起來向康熙行跪禮,可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手指以至整條手臂都在顫抖,眼前一陣亮一陣黑,耳中嗡鳴,隱約聽見好像是德妃的聲音:“承玉……”我害怕自己會暈倒,身邊一股力量,抓住我的雙臂,把我從椅子上拎起來,黑色的皂靴,勉強意識到是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