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章 謎底的謎底(2 / 3)

這丫頭現在才反應過來?殷采衣忍笑,“你不知道怎麼說也沒關係,其實,我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了。”他笑意噙得滿滿,更俯低寸許,低得相從借著星光也能看清他眼睫,才說道,“你說對不對,林姑娘?”

今晚最大的一聲驚雷。

“眼睛瞪得這麼大做什麼?我今天才知道已經是反應遲鈍了。那次你換男裝,我看著眼熟,就該想起來的。”中指輕輕彈在她額頭,“但是不敢相信呢,我找了你整整六年,怎麼會想到你居然離我這麼近?居然還會主動送上門?何況——”含笑的聲音低下來,幾近自語,“你那時完全不是這個樣子的。”

“我——”相從用力眨眨眼,淚珠還是不受控製地一顆顆冒出來。這晚上的意料之外太多,她已經完全不知如何應對,腦中隻怔怔然掠過一句話:他終於想起來了?

“我什麼時候忘記過你?這麼多年我瘋了找一個不記得的人?”

眉心又被彈了一記,相從回過神,這才發現自己原來把那句話問出來了。

她掙紮出一隻手來,掩住麵,心裏分辨不出什麼滋味,第一句問出的卻是:“你讓宿柳姑娘去京城找的?”

“還能有誰?”殷采衣嗔笑,“我知道的時候,已經是你離家一年後了。查來查去隻查到你被騙入了青樓,後來線索就斷了。我沒辦法,隻好一家家找。別的地方都好說,隻是當初我是離家出走,不想被認出來再抓回去,所以最後剩下的京城,隻能找別人跑一趟。宿柳跟我說你不在了的時候,你……”他對著她的衣袖輕輕道,“不知道我是什麼心情。”

底下的身子震動了一下,卻沒有言語。

殷采衣察覺出來,小心地攬住她,“沒事了,莫怕。你肯借著每年的年會見我,甚至直接頂著猜疑到我身邊來,卻不說出身份,就是因為這個吧?沒認出來是我的錯,但我不是家裏那些書呆子,你知道的不是嗎?你能脫身出來,入了拂心齋,我歡喜還來不及,怎麼會計較別的事?”

說到這裏,就忽然想到那個不知名的所謂分行主事——明明就是他自己嘛!虧他還費事想了一堆毒計詭謀,全浪費了,不過——彎眉,也不可惜呢。

“……對不起。”相從露出眼睛來,有些吃力地接著道,“我知道,但是,被騙的第一晚我就逃了出來。他們找了個人來——我嚇到了,不知道怎麼回事,抓到東西就砸了下去,我那時下手沒有輕重,去試那人的呼吸——已經沒了,我糊裏糊塗就跳了窗。”

殷采衣直起身來,臉色變幻著,腦後早已愈合消失的傷口涼颼颼地開始疼痛起來。

他是不是該感謝這丫頭對他手下留情?

“那你為了什麼不認我?你長大了,樣子性情全變了,我認不出來,不過你認得我不是嗎?”那時肆意灑脫的小女娃,怎麼想得到,七年後的眼神會變得這般內斂深穩?若不是太過出乎意料,也不至於,一直到沈忍寒那最後一句話,他才終於醒悟過來。

“就是全變了啊——”小聲咕噥著,“什麼都不一樣了。”

七年的漫長時光啊,已經不是“改變”這種詞就可以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去的,橫亙在他們中間的鴻溝,深遠到她隻能看著。喜歡得再深,也隻能成了她一個人的事。

“所以你就讓我大海撈針地找?”一把拽下她的袖子。

相從嚇了一下,無辜地道:“我不知道啊。”如何想到她在苦找的時候,這人也在另一個地方用不同的方法做同樣的事?她幸運地先一步找到,他卻是一刻沒有停地整整找了六年,還惦著她的清譽,連名字也不曾泄露,這是什麼概念,她知道的;在人海裏看不到盡頭地尋覓是多麼容易疲倦放棄的事,她知道的。

“我沒怪你的意思啊,真是……”有點無奈地看著她開始霧氣彌漫又拚命忍耐的眼眸,心口某個沉寂了多年的地方,也開始跟著發酸。

身下少女的袖子已又掩了上去。

殷采衣硬扯下來,然後滿滿將人抱住,啞啞地湊在她耳邊:“對不起,要你來找到我,你站在我麵前,我還不認得。”

模糊的低低的嗚咽:“因為我變了啊。”

不隻是性情的緣故,其實那時候她隻有十三歲,到如今七年過去,相貌由心生,五官雖大致不差,眉目氣質卻已是迥然。他對她的男裝眼熟,是因為當初見麵時,她都是偷五哥的舊衣服穿。

這麼算起來,他是真的一直沒有忘記的啊。眼睛更加酸澀起來,不過——這人看不到,難看一些也沒有關係吧。

“但是不是因我,你本來不用變的。”手更用力了一些,隔了一刻,大約怕她悶到,又鬆了一點點。“林昭本來不用這麼聰明的。”

那些見解智謀,全是貨真價實地一點一滴曆練而來,不想問她吃過多少苦,他也是一個人闖蕩過來,完全知道完全明白。心裏酸軟得要擰出水來,這樣一個小小丫頭,哪裏來的如此韌性?

底下靜默了一刻,一張有些狼狽的小臉冒上來,聲音鄭重中帶著濃濃的鼻音:“我……願意的。”

殷采衣第一次見她這個模樣,雖然知道不應該,還是忍不住笑出來,抬手去捏捏她悶得通紅的臉頰,幾乎要湊上去蹭蹭。這丫頭似乎隻要不是寧靜的表情,就一律很可愛,倒有些小時候的影子。

“我知道,我找你這些年,也是自己願意而已。”明了她的意思,“我虧欠你是一定的——”

他止住她要說的話:“但是,我做的事和這個並沒有關係,我肯找你,忘不掉你,都不過是因為我這麼想而已。”

“哦。”她小小答應了聲。

“相從,和我回坊去吧。”

“好——啊?”

“我找來找去,都找不到比你更喜歡的人了。”燦若天上繁星的眼瞳,彎出醉人的弧度,連同含笑的嘴角,宛轉出無限風流,定定鎖住她,“現在你送上門來,還指望我放手嗎?”

頭有點暈——

被壓著大半天,熱氣這時才不受控製地升騰上來,蒸得神誌都有些迷糊。這種眼神這種言語,她怎麼有拒絕的可能?

她點頭。

他不動聲色地得寸進尺,“還有呢?”

“什麼?”她昏昏地反問出口,才反應過來,“我——”臉頰熱得不像話,咽喉都幹澀起來,咽了一口口水,很努力才讓聲音盡量不顫抖,“也是一樣。”

“……好吧,這次先這樣。”殷采衣勉強點點頭,來日方長,不怕騙不出他愛聽的話。

“不過就算你什麼都不說,我也知道。”眼睛又彎成新月,“相從相從,自然——是要從了我的啊。”

——我說,你就從了我有什麼不好呢?

時空恍然如夢倒轉,相從唇邊,笑意終於燦爛。

天上明月行出烏雲,夜風如水,暗香沉醉。

七年等尋,終是不枉。

尾聲

這個問題是幾天後,殷采衣在回程的路上想起來的。

“相從,我好像還有一點沒弄明白。”

“嗯?”她疑問地側頭。

“三爺的紫藤鎖片,怎麼會在你那裏?”他問得隨意,卻見相從臉色瞬間一變。

不是吧——難道這兩個人還真有點什麼?眼睛危險地眯起來。

“啊,這個——”

竟然給他欲言又止,難道是那什麼什麼的預兆?危險指數直線上升,麵上笑顏卻是溫柔如水,“這個什麼?不能讓我知道嗎?”

“倒也不是——”相從還是遲疑,全沒注意身旁青年的眼神越來越暗。好一會,她終於道,“你看了就明白了。”

說著,卻把脖子裏的那塊鎖片拖了出來,正是殷采衣曾見過的那一塊。

不過——

“怎麼是個‘相’字?!”瞠目。

“本來就是這個啊。”相從收回來,微笑道,“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看到的,不過,好像隻看了一半?”

那一半還是個錯的。殷采衣幹笑,“隻是湊巧,也沒看得清楚。這麼說——你在齋裏的地位?”

“策公子在的一天。”相從淺淺一笑,“我就是丫頭一天。他若不在,則,我順位代之。”

轟隆隆的驚雷砸下來,饒是已有心理準備,殷采衣還是被砸個正著。

“天,這麼說,我拐回坊裏去的,竟是隱形的第五執事者——”他暈暈地扶著腦袋。不過這麼算的話,有關她眼界氣度那些就全部解釋得通了。意料之外,又似乎情理之中,他一直覺得她不像個丫頭,是因為她根本就不是個丫頭!

“也算吧,那時策公子身體不太好,我和三爺即墨一起被撿回去——”相從停一下,解釋,“我離家一年多時,遇上了三爺和即墨,以後就一直在一起了,後來碰上前齋主,就也一起被帶回了齋。之後,三爺因為煞氣過大,便充當了刑堂一樣的位置。我轉到幕後,以丫頭身份掩飾,不過現在策公子的身體已恢複,也就沒有我的事情了。”

原來這丫頭跟三爺是患過難而已——

殷采衣汗顏地抹掉一切雜七雜八的假想,道:“不過,你還是不能離開拂心齋的吧?”

相從點點頭,“前齋主救我們的時候都有過承諾。”

“那就是說,我也隻好一直守著我的將離坊了,”殷采衣摸摸下巴,忽然笑起來,“不過也不錯,拂心齋的福利還是很好的,三不五時再冒一兩個沈忍寒一類的人來解解悶——唔,揚州的風景也不錯。”

相從眨了一下眼,她本來有猶豫過這事要不要說,現在由他問出來,什麼都說開了,省了最後一塊心病,也不由微笑起來,難得起了捉弄之心,“殷主事,你莫忘了,誓門是沒錢還我們的。那三年的稀粥鹹菜,可還等著你。”

殷采衣揚眉一笑,“有你陪著,我怕什麼?對了,你怎麼還叫我‘殷主事’?還不快點改口——”

笑語漸遠,一路陽光灑滿。

番外

七年前的天子腳下。

城東的林家,城西的莊府,隔了大半個京城遙遙相望,都是當時有名的詩禮大族。兩家皆以孔孟治管,家風嚴正恭肅,百年來,族中子弟入仕者不勝枚舉,便是還沒束發的小童,談吐也清致沉穩,舉止進退比之成人絲毫不謬。

但所謂,無論什麼事都有例外。即便是在儒名如此顯赫家風肅然如鐵的大族中,例外也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