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意憐君(關月)
屋漏偏逢連夜雨。
一襲藍衫的青年苦起俊臉,斜眼睨著前後左右荒涼的山郊野景,差點兒落下辛酸的男兒淚。
他家的房頂是沒有破洞啦,可是離家在外,很命苦地錯過宿頭,流落在這前不見人煙、後難尋房舍的荒郊野嶺,眼看就要露宿山間,他以為自己已經慘到家了,哪想得到老天爺居然也選在今天使性子,竟在這個節骨眼上把積了一季的怨氣傾腔而出。
豆大的雨點毫不留情,劈劈啪啪,將他與山間的大樹一視同仁,澆成落湯雞。
雨橫風狂三月暮。
據他一路行來的所見所聞,最近的一個村落就是他中午歇腳的謝家村,他如果想回頭避雨,還不如原地立正等龍王爺打道回府來得快些。回頭望一眼山下被風吹得張牙舞爪的枝椏,指點著他之前經過的數十裏渺無人煙的蜿蜒山路,他快快打消了走回頭路的念頭,抬頭看了看眼前暗沉沉的小徑,吞了口口水,自我安慰兼打氣,“也許過了山頭,便能看見人家,不但可以討口熱水,還能睡到幹淨的床鋪呢。”
嗬嗬嗬,真美好哦。口水擦一擦,努力爬山。
他抹一把臉上的雨水,輕盈的步履踩著腳下泥濘的山路,健步如飛,一點都不吃力,心底卻把害得他如此狼狽的始作俑者結結實實地埋怨了一通。
話說他容稢,從小起便是個爹不親、娘不愛的苦命孩子,狠心的阿爹在他剛學會走路時便將他踢出家門,讓他飽受師父及一眾師兄的欺壓蹂躪。好不容易藝成下山,他大人有大量地不計較爹娘當年的絕情,第一時間回家去讓他們看看兒子長大了以後到底有多帥,沒想到在家裏吃香的、喝辣的、醉生夢死的舒坦日子還沒過足一個月,惡毒的老父親便尋了個碴又把他給攆出來了。
“這回辦完事回家後,一定要記得偷偷問一下阿娘我到底是不是他們的兒子,還是從什麼地方撿回去的。”
他叨念著,整整背上以油布包裹得十分妥善的包袱,非常懷疑自己的血緣。
“從家裏到‘尋日山莊’,少說也有上千裏路,居然不許我乘船坐車騎馬,說什麼‘讀萬卷書不如行千裏路’,正好出門曆練一下;又什麼親自步行千裏,為周老莊主賀壽才見誠意,拿我當三歲小孩騙。明說要虐待我不就得了。”
嗚,他是受虐兒,好可憐哦。
臉上找不出半絲滄桑的青年朝陰沉的天空皺皺鼻子,站在山頂透過綿密的雨簾往下望,比常人銳利了十倍以上的眼睛瞄見十分具有代表性的畫簷飛角,俊朗的麵容扭成菜肉包,訥訥吐出該建築的名稱:“山神廟?”
山神廟他也不太嫌啦,可是借著廟宇中隱約的火光,他看得清清楚楚的,是傾倒了一半的牆柱與殘缺的屋頂,憑借這般落魄的背景推想,這座神仙居所的門麵也完整不到哪裏去,他剛剛想望的熱水暖炕,可是全成幻影了。
“沒事沒事,山神廟就山神廟吧,至少有個避雨的地方。何況裏頭還有火光,正好可以跟人借個火,取取暖,烘烘身上的衣服,也算不錯啦。”
聊勝於無,聊勝於無。
做好完善的心理建設,樂天主義者的腳步加快,靠近山神老爺破敗成乞丐窩的府第。
繞到正門,輕飄飄的身軀感受到正殿內的暖意,陶陶然咧開嘴,來不及笑出得救的喜悅,搜索的視線撞上入眼的人,容稢張了張唇,笑意僵化,腳上陡然墜上千斤重鉛。
對方俯著身子,正在將一旁被淋濕的木柴疊成“井”字形放在火堆旁烘幹,聽到腳步聲,揚眸張望,對上他不及移開的眼,才站直了身子,泛開柔和的笑,“這位兄台,夜深雨大,天氣嚴寒,若不介意的話,請進來一起取暖。”
“這位兄台”有點失措地搔了下頭,雞婆的個性頓時發作,“姑娘,介意的人應該是你才對。深夜荒山,孤男寡女,怎麼看都是很危險的場景。你再這樣毫無戒心地對人示好,更易遇上歹人……”
嗚……為什麼她不會也是位“兄台”呢?
雖然對方身穿淡青長衫,頭戴文士巾,打扮得十分齊整,可是那張嬌柔得似可掐出水來的芙蓉玉麵毫無疑問是屬於姑娘家的,更不用說她的喬裝技術破綻百出:耳上的耳環痕,光潔且沒有半點突出的喉部,以及婀娜窈窕的動人曲線——無不昭示著她的性別。
有眼的人都看得出,她非但是個小娘子,並且還是位標致之極的美人兒。
深山破廟,弱女子慘遇匪徒求救無門的場景立刻浮上腦海,容稢憂心忡忡,暗暗為這不知世途險惡的女子捏一把汗。
今日路過的若不是他,而換上個見色起意的惡徒,這位姑娘的境況便堪慮了。
早知道自己的改裝起不了半星遮瞞作用的女子毫不訝異自己真實身份被人識破,拍拍手上的木屑,清柔的聲音軟軟打斷他的臆想,她溫聲道:“多謝兄台提點,奴家自會小心了。外麵風大,先進來避避吧。”
盈盈柔婉的秋水淺淺掃過他濕透的儒袍、濕答答地滴著水的發,以及因畏寒而微微下垂的唇線,她柳眉輕蹙,柔聲道:“公子可帶有替換的衣衫?”
容稢怔了怔,打量著足足矮了自己一個頭的苗條身形,詫然道:“有是有,隻怕不合姑娘的身吧。”
而且,男女有別,女孩家怎可隨隨便便地亂穿外人的衣服。
知他會錯意,女子抿唇淺笑,道:“既然有,公子在火堆旁換上幹衣吧,若是著了涼,可就不好了。奴家先到後麵避避,公子換好了,喚一聲,奴家再出來。”
含著笑意的眼輕瞥一眼自發現她是女子便停在殿外不敢擅進一步的守禮男子,她微微一福,娉婷香軀轉向神像之後的屏風,隱起行跡。
行走江湖多年,她遊遍天下,閱人無數,自然辨得出什麼人是仁人君子,什麼人又心懷叵測。
眼前這男子,雖然滿身狼狽,卻是一臉正氣。觀人觀其眼而知其心,那一雙眼純樸天真,毫無雜質,正可見心無雜念,更沒藏什麼見不得人的邪思。
何況,她這一身打扮有悖常禮,又不似一般女子般戴上麵紗帷幕,顯見並非什麼閨閣弱質,而他無一點輕鄙之色,依然謹守男女大防,更可見心懷坦蕩,泱泱大度。
渾不知自己輕易博得他人好感,容稢傻眼望著嬌弱佳人麵不改色地囑他“更衣”,雖然她隨即轉入屏風之後,他還是不敢放肆,猶豫了一下,終於接受了她的好意,走進殿中,靠近暖洋洋的火堆,快手快腳換上幹淨的外袍,再將濕透了的長袍晾在窗邊的木架上。
可不是他小人地懷疑人家姑娘會偷看,隻是,僅隔了這薄薄的一層板,要他大大方方地寬衣解帶,連內衣都換下來,他是打死也做不出來的。
反正這裏很暖和,他又很壯,兩件濕衣服而已嘛,他內外夾攻,一會兒就“烘”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