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賣酒錢……”那一晚,尉遲延枕著《桃花庵歌》入睡。平時他一沾枕就入眠,一夜無夢,可這天晚上他遲遲才合上眼,並且被怪夢糾纏到天亮。夢裏有長了四隻腳的蛇,藏身在稻田的水麵之下。她小心翼翼地走在田埂上,腳下一滑卻歪倒進稻田,四隻腳的蛇洶湧般向她包攏過去,她驚恐地大叫:“鹽土豆,鹽土豆,救我,救我!”他欲出手相救,卻不知從哪裏突然落下個如神兵天將般的英武男人,隻是輕輕甩出一根腰帶就把她卷出了危險地帶。她窩在那個男人懷裏,溫順得像隻小綿羊,滿臉洋溢著信任、依賴和滿足。夢裏有波濤洶湧的海浪,天空電閃雷鳴,大雨滂沱,甲板上有屹立不倒的偉岸男子。一個巨浪襲來,船體四分五裂,她在海中載浮載沉,那男子在水中瘋狂遊弋尋找她的身影,在找到她的刹那,那種唯恐失去的驚惶伴著想要確認對方真實存在的吻如漫天雨點般鋪蓋而下。雨過天晴後,她和他躺在小島上,陽光明媚,海鷗低鳴。她枕著他的胸口說:“鹽土豆,我們以後不要再在夢裏見了。雖然我想抱你摟你親你,可是如果因為我的夢而害死了你,我寧願永不與你相見。我們那兒有首歌這樣唱,不管地老天荒,哪怕山遠水長,隻要你我心一樣,不見又何妨。”夢裏有開滿映山紅的山坡,山風輕盈,彩霞滿天,蒲公英飛舞。有個身穿月白色長袍的男子背對著她,長身玉立,緊盯著遠處的青山,宛若石像。她摟著他的後腰,淚水打濕他的脊梁,“鹽土豆,其實,我所盼望的,也不過隻是那麼一瞬,我從沒要求過你給我你的一生。如果能在開滿花的山坡與你相遇,如果能深深愛過一次再別離,那麼再長久的一生,不也就隻是,就隻是回首時,那短短的一瞬。”在夢裏,她的驚恐、喜悅、矛盾和哀傷,都似切入骨髓般,讓他深刻而疼痛。這種深刻與疼痛,似與生俱來般一夕爆發,又似憑空而降般突入其來,強大而熱烈,洶湧而澎湃,如滄海漫過桑田,如大雨滂沱巫山。睜開眼時,尉遲延好半晌緩不過勁來,身子似在她的淚水裏浸過般幹澀無力。唐半醒,唐半醒,這是異床同夢,還是異夢同心?唐半醒,唐半醒,這是前世之咒,還是今生之約?尉遲延吃早點時,唐半醒終於醒了,他聽到的第一句話是:“嗚,好美的夢,真願長睡不醒哪!惆悵,嗚,好惆悵。”尉遲延抬腕看表,八點二十。十五分鍾後,尉遲延拉開房門,正好看到出門的唐半夢和唐半醒。“早啊,尉遲延,你也這個點兒出門?”“是,正好順路,一塊兒走?”當唐半夢拖著唐半醒坐進他的車,他從後視鏡看到唐半醒氣鼓鼓的臉,臉上睡意朦朧,帶著很重的起床氣。他從保溫包裏掏出兩個保溫杯遞給她倆,然後發動車。唐半夢欣喜地叫:“呀,豆漿,還是熱的?這附近有豆漿店?”尉遲延瞟一眼唐半醒,她先是眯著眼小啜一口,然後咕嘟咕嘟一仰而盡。“是早上現榨的。”“耶,真是新好居家男人,那我們就不客氣了。”唐半醒坐在後座,把杯子舉過頭頂往下倒,唉,沒有了。她的快樂一天是從早上喝豆漿開始到晚上喝酸奶結束。他聽得沒錯。看她嘟著嘴虎視眈眈瞅著唐半夢手裏的豆漿杯,饑渴的樣子帶一點點迷糊,嘴角還有一抹豆漿白,尉遲延的心情就像窗外暢通無阻的車流,歡快無比。唐半夢和他閑聊:“尉遲延,我們昨晚吵到你了嗎?看你有點黑眼圈,好像沒休息好。”尉遲延平穩地握著方向盤,“沒有,是我做了一晚上的夢,累的。”“噩夢?”尉遲延又瞟了眼唐半醒,“算是吧,險境叢生,差點被四隻腳的蛇纏身。”“四隻腳的蛇,豈不是畫蛇添足?”唐半醒終於把視線從唐半夢的豆漿杯上挪開,微張著嘴,瞪向他的後腦勺。“才不是畫蛇添足,是脫了殼的烏龜。”難得見唐半醒搭話,尉遲延忙問:“烏龜?有人害怕烏龜?”“哈哈,有哇,我妹妹小時候被大海龜咬過。她啊,最怕的動物就是龜類。”唐半醒把頭轉向窗外,撇撇嘴。哼,我才不是怕,我是厭惡。誰讓它是雄性,頭長成那樣,惡心!尉遲延握方向盤的手一抖,他忙穩住心神,掩飾性地輕咳一下,想裝作沒聽見。咳,她真是對一切雄性以及雄性衍生物都持強烈排斥態度啊。是天生厭惡,還是為了夢裏那個看不清麵孔的男人守身如玉?想到這一點,尉遲延心裏似裂開了一條細紋,有酸酸的細流在蜿蜒蠕動。進了停車場,唐半醒第一個衝下車,拋下“謝謝”兩字,直衝電梯間。尉遲延泊好車走過去時,她正頻頻看表,焦灼不安地踱來踱去。他抓過她胳膊道:“跟我來!”進了專用電梯,唐半醒板著臉把胳膊從他手中解放出來。他聽到她心裏說:“我在這裏三年,怎麼不知道還有這麼一部神秘電梯?哼,誰時間不寶貴啊,連個電梯都要搞特殊化,還談什麼企業文化講什麼人人平等。”尉遲延捏著電梯識別卡,臉上微紅,“這個,電梯,我也是偶爾才用一次。”唐半醒淡淡地應一聲:“哦。”然後,在心裏補道:“若是為我破例,別求我報恩哦,我才不領情!要付出就要無怨無悔別無他求,否則,你還是自己留著好了。”他脫口而出:“當然。”她瞟他一眼,心不在焉地問:“什麼?”“沒什麼,那個,你幾點下班?這是我名片,晚上若是一塊回去,你給我打電話。”“不必,太麻煩了。”真是不易討好啊。巴巴地心甘情願不求回報地給她當司機,她還嫌人家給她製造麻煩,明明這個人家根本一點也不嫌麻煩地說,甚至求之不得甘之若飴呢。到了二十五層,唐半醒先是賊頭賊腦探出頭觀察一下,這才從電梯裏邁出去,頭也不回地隨意揮揮手甩個背影給他,“再見。”“晚上見。”嘁,晚上見?她跟他很熟?還是他自來熟?千萬不能讓同事知道她跟萬盛大樓的大貓的弟弟比鄰而居。真麻煩,那麼有錢,幹嗎不去遠郊別墅窩著,學人家住什麼公寓,討厭!回到辦公室的尉遲延,不禁站在鏡牆前照一下,他真長了副討人厭的麵孔?以前最多也不過是被戴個“不易親近不苟言笑”的帽子,從來沒有人像她那樣對他挑過毛病。嫌他油頭粉麵?不過是噴了點定型發膠,小妹叮囑他,說他露出額頭讓頭發豎起來才有威嚴氣勢才能震得住人,他其實也不喜歡往剛洗完的清爽頭上噴粘乎乎的東西。至於粉麵,他粉嗎?在小妹眼中,他可是頗有男子氣概的男子漢,和奶油小生類的詞彙完全搭不上邊。盯著鏡子裏的自己,尉遲延閉了閉眼,吐了口長氣。唐半醒,唐半醒,如果我心裏所想傳進你的耳中,你會做何反應?她全神貫注工作時,大腦通常呈空白狀態。請了兩天假搬家,回來後看到案頭堆著七零八落的文件,她忙得像隻陀螺。除了偶爾聽到幾句抱怨外,這個上午很安靜。對於失而複得的聲音,尉遲延不再覺得吵,反而學著習慣,學著與之和平共處。如果這個聲音將纏他一輩子,他越早適應越能提前受益。工作的間隙,他突然冒出個念頭:如果他中的是“唐半醒心聲咒”,他希望永遠不解咒。這個念頭冒出來後,他被嚇到。他開始轉性往浪漫多情的方向靠了?活了二十八年,他第一次感覺到內心深處對愛情有那麼深沉的渴望。尉遲延走到落地窗前,看著蠕行的車流看了很久,細雪飄舞,如同他撩亂的心緒。“土豆土豆,我是地瓜。”奶聲奶氣,討好意味十足。“土豆土豆,我是地瓜——”綿軟悠長,撒嬌意味十足。“土豆土豆,我是地瓜!”怒火衝天,生氣意味十足。“土豆土豆,我是地瓜?”小心翼翼,試探意味十足。她在搞什麼?工作又做完了?到底是她太高效,還是工作量太少?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她至少有二十個小時在胡思亂想,包括睡眠時間。她的腦容量到底有多大?怎麼能裝那麼多東西?尉遲延翻著當天的青年報,副刊上半醉的故事是《不見又何妨》:“你好比太陽,我好比月亮,隻要你我莫相忘,不見又何妨。”不見又何妨。不見又何妨?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