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解蘭舟(少年遊係列之九)(薇淩)
楔子
天色突然陰暗了起來。
前些日子還是藍天碧雲,陽光普照,這些天就這樣忽然地冷峭了。
窗台上金黃傲雅的報君知微微地搖晃馨香,似乎在風中起舞。
蘭缺正趴在床邊的案台寫一封信。
指間竹城的狼毫顫抖著抿過墨池。左手握住右手,手腕轉折動作,筆尖落下紙麵,新添了一個字——
橫撇,豎折,筆法生動,妍雅秀逸是他一貫寫這個字的手勁。
他泛白的唇角微微翹起一縷笑,右手使勁抓住管筆,答應過一定要等她回來。
那夜,湖光靜謐、秋月如霜,一葉蘭舟之上……
突然身體隨著心口一陣抽痛戰栗。蘭缺慌忙用手掩住幾聲輕咳,紙上墨跡未幹,指縫間紫黑色的血點點洇上雪白的紙麵……疊了新寫好的那字,漫漫地渲染了開來,仿佛一朵瞬息璀璨,刹那凋零的朝夕花,在宣示一個人風燭將滅……
白天的日光,也是這般的冷。
落在他的手上,泛著瓷白的光,管筆滾落汙了信紙。
她與他勾過手,承諾彼此絕不食言。
莫非,再過情深,依然緣淺?
兩旁的山山水水如電閃般地倒退。
“快些兒,快些兒,青兒青兒,你跑得再快些……”有極不住地催促撒蹄飛奔的青馬,眼前白光耀眼看不盡歸程,“如果再也見不到他,此生何用?”
青馬雖是千裏快馬,卻也早已跑得疲軟缺力。
歸途還有百裏。
青馬在一聲悲然長嘶中,失蹄倒下。
有極一個飛身躥起,黃衣在陽光下燦耀如菊,臉色蒼青地回首看住倒在路旁吐出白沫的青馬,心中焦急揪痛。她急行邁步過來,蹲身撫摸著這匹父親相贈的寶馬,自小就跟隨著她縱橫南北,如今她卻是要在此間撇下它不管了。
她毅然站起,背過身去,咽哽低語:“青兒,你自己保重,原諒我!”淚染了雙眸,黃衣如風而逝。
燕洲,新德二年,九月。
此時,月色清淡而高遠仿如一個薄薄的剪影,於烏雲中忽隱忽現,黑夜風聲哨響,草木嘩然折腰。空曠的夜幕之下,兩個人勁裝裹身,行囊簡樸,駕馭銅鈴健馬折北而行,漸入管城地轄。
銀刀侍衛靖遠長得五官粗獷英氣勃勃,眉心微斂,心存疑惑,“少主明明說是去請醫仙一趟,明明醫仙島在燕洲之南方水鄉,何以他們偏偏向北而走,這樣豈不是南轅北轍,愈走愈遠了?”
一抬頭舉目,少主的坐騎已然前驅數裏,他趕緊扯韁跟上。
有極立身於青馬之上,淡淡黃衣,人如清菊。身為天下第一銀號的少主人,此次身負重任前來尋找傳說中的醫仙。是一個好友轉告於她,天下第一的醫仙島上沒有天下第一的大夫,而天下第一的大夫,在北方管城,若要醫好東方莊主的毛病,隻有北上。
此刻,天邊雲層露白,九月秋風帶霜。
遠山瘦骨伶仃,荒野衰草連天,入目之處皆是一片頹敗死寂之色。如此景物,讓她的心中越發是惴惴不安,連韁繩之中的馬匹也輕吐白霧恍如歎息。
當兩人入到管城的叢雲小鎮之後,才知道天底下還有這麼貧苦而肮髒的地方。一大群乞丐蜂擁而至,仿佛餓了很久的瘋子,團團圍住這兩個從富饒之地趕來的異鄉人,用祈求的目光望著他們,盼望得到他們些許的施舍。
他們的目光,純粹而粗鄙,臉上刻畫著歲月無情,生活艱苦。
有極習慣了整潔,偏身避開他們的觸碰,輕聲而威嚴地道:“靖遠,散些銅錢給他們,教他們讓出一條路來!”
靖遠領命,從腰際拿起碎錢荷包,伸手進去抓了一把銅錢,遠遠地散去,大聲叫道:“大家讓一讓,讓我們過去,銅錢到這邊來討!”
大多數的乞丐便跟著靖遠走到了一邊,爭先恐後地搶著撿地上散落的銅錢。
而乞丐群裏,幾個粗壯的卻是眼睛閃忽精光,盯住窈窕如仙、迎風而立的有極,臉露異笑。目光緩緩移上她所牽的馬背,上麵有一個鼓鼓漲漲的包袱,就一個家奴侍衛隨身就帶著這如雨般潑灑的銅錢,這個主人家還不知道身上有多少銀兩揣著,瞧,那一身絲綢的錦衣,就已經是他們做夢也夢不到的高貴貨色。
四個人不僅財心起,色心也起。
慢慢地從四個方向,有默契地朝有極圍攏過來,做包圍之狀。
有極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渾然似不知身邊的危險。一間一間地打量著街道兩旁的鋪子,藥鋪倒是有兩家,就是不知哪一家才是要找的人!
倏然,身後四人一個眼色,身形極快地朝前一縱,一人伸手奪包袱,一人準備牽馬,兩人準備前後抬起有極抬腳便走,身形倒不似一般的平民,有兩下子。
左邊,不遠處還有一個人,蓬頭亂發,衣衫不整,隨手抓起身旁一個小販的橘子,正在剝著吃,也不見他給錢。還一邊吃,一邊望著有極這邊笑,笑得似乎有些戲謔。
有極嫌惡地瞪了他一眼,手勁一揮,衣袂一振到處皆是刀劍拳腳,一時間呼叫喊痛之聲此起彼落。她站在原地分毫未動,就連發絲也沒有紛亂,卻是在兔起鵲落之間打發了那四個見財起心的無賴。
站在街畔的第五個注視著她的無賴,一臉的賊笑。
有極不再理會他,連眼角的餘光也沒有再看他一下,伸手攔住一位路過的大嬸,輕聲問道:“大嬸,請問你可知道雲蘭缺,雲大夫的醫館在何處?”
大嬸神色一懵,詭異地看著她道:“醫館?他沒有醫館!”
有極神色微微有些不耐,又問:“那請問他家在哪裏?”
“他家在村子的最盡頭,那一間門上有三個大窟窿的破茅房就是他家……”大嬸怪異的眼光更甚,望著眼前這個斯斯文文的小姐,忽然指著街畔的第五個無賴,說道:“你不是要找他嗎?他就在這裏,幹嗎問他家在哪裏?奇怪!”
有極臉上不耐之色更甚,循著手指轉頭,恰恰看見了第五個無賴正在將蓬亂的頭發往腦後梳了梳理,露出半張堪稱秀氣清逸的臉,一雙鳳眼看住她,光彩極是晶瑩,笑了一笑,竟然有股邪魅之意,“你找我啊?”
有極被這眸光所懾,怔了一怔神,遊移目光微微將人由上至下一打量,“你就是雲蘭缺?醫仙島出來的雲蘭缺?”
無賴歪唇笑笑,這笑容戲謔調侃,“是我啊!”
“是你?”有極瞄著他,秀眉眉梢一挑,重複了一句。
“是我!”無賴笑靨盈盈地說,“雲蘭缺又不是神仙,我為什麼要冒認?”
這一下,有極啞了口。讓她去相信眼前這個從頭到腳亂七八糟,沒有一點正經,不修邊幅,百家補丁衣,破爛的草鞋趿在腳上的人,就是傳說中天下第一的醫仙,那可叫她難以信服!
蘭缺烏眸子閃爍一下,將她的心思瞅得清楚,抿唇又隻是微微一笑,唇角上翹,“你們找大夫是讓他看病,又不是看他的衣服,又不是看他長成怎麼樣,幹嗎這樣計較……來來來,到我的破屋子坐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