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1(2 / 3)

艾舍斯特整個身子躺在塞馬毛的沙發上,兩隻腳遠遠地伸出在沙發外麵。他吸著一隻深色的煙鬥,並不聽加頓說話,正想著那姑娘的容貌,這時她又送來一份薄餅。他完全像觀賞一朵花兒或者別的自然美景一樣——直看得她起了一陣有趣的微顫,垂下視線,走了出去,靜得像隻耗子。

“咱們上廚房去吧,”加頓說,“多看看她。”

廚房是一間刷白了的屋子。椽子上吊著幾隻熏火腿,窗台上擺著盆花,釘上掛著槍,還有少見的大杯子、瓷器和鑞製器皿,還有維多利亞女王的幾幅畫像。一張狹長的粗木桌子上擺好了許多碗和匙,桌子上空高高地懸著一串洋蔥;兩隻牧羊狗和三隻貓疏疏落落地躺著。在凹進的壁爐的一側,坐著兩個男小孩,閑著沒事,規規矩矩的;另一頭坐著個淡眼紅臉的健壯青年,頭發和睫毛的顏色就像他正用來擦槍筒的麻團一樣;納拉科姆太太處於兩者之間,正在出神地攪拌著一隻大鍋裏的香味撲鼻的菜。另外兩個黑發青年,眼稍向上斜起,神色有點兒狡猾,跟兩個男孩一樣,懶洋洋地倚在牆上談話;還有個上了點年紀的矮個兒的男子,臉刮得光光的,穿一條燈心絨褲子,正坐在窗口,仔細地看一本破舊的雜誌,姑娘梅根似乎是唯一的活躍的人物——她從桶裏汲取蘋果酒,灌在幾個酒壺裏,送到飯桌上。加頓看見他們馬上就要吃飯,便說:

“啊!等你們吃過晚飯我們再來吧,要是你們許可的話。”

他們不等回答,退回到了客堂裏。但是廚房裏的色彩、溫暖和所有的那些麵孔,使他們這間明亮的屋子格外顯得淒清。他們鬱鬱地又坐了下來。

“道地的吉卜賽型,這些孩子。隻有一個薩克遜——擦槍的那個家夥。那姑娘從心理學的角度看來是個十分值得注意的微妙人物。”

艾舍斯特的嘴唇撇了撇。他覺得此刻的加頓真是隻蠢驢。

說什麼值得研究的微妙人物!她是一朵野花。一個叫你看了好受的小東西。說什麼值得研究的人物!

加頓繼續說:

“在感情方麵,她可能是了不起的,她需要喚醒。”

“你打算喚醒她嗎?”

加頓瞧著他,笑了笑。“你是多麼粗俗而英格蘭氣呀!”他這堆起滿臉皺紋的一笑似乎這樣說。

艾舍斯特吸著煙鬥。喚醒她!這傻子自視很高呢!他推起窗,探出身子去。暮色已經濃了。農場的房屋和水車護架都模模糊糊了,呈現著淡藍色;蘋果園隻剩一片黑越越的荒野;空氣裏聞得出廚房裏燒木柴的炊煙味兒。有一隻獨自還沒有歸巢的鳥意興闌珊地嘁嘁喳喳叫著,仿佛看見夜色而吃驚似的。馬棚裏傳來一匹正在喂食的馬的鼻聲和蹄聲。遠處隱現著荒原,更遠處還沒有亮足的羞怯的星星白晶晶地鑲嵌在深邃的藍色天空裏。一隻顫聲的貓頭鷹呼呼地叫著。艾舍斯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多美的夜,出去走走多好呀!一陣沒有釘蹄鐵的馬蹄聲打小路上傳來,三個模糊的黑影走過——

是黃昏出來遛放的小馬。它們的腦袋,黑糊糊、毛茸茸的,映露在大門上端。他把煙鬥一敲,落下一陣火星,馬兒立刻往旁裏退避,接著便逃跑了。一隻蝙蝠鼓著翅膀飛過,發出幾乎聽不見的“支波、支波”聲。艾舍斯特伸出自己的手去;向上的手心上感覺到有露水。突然從頭頂傳來小孩子的赫呼赫呼的說話聲、靴子扔在地上的輕輕的蹦蹦聲,還有另一個聲音,清脆而柔和——

毫無疑問是那姑娘的聲音,她正安置他們睡覺;那是她的字字清晰的話:“不,理克,你不能把貓放在床裏;”接著是一陣交織在一起的吃吃笑聲和幼兒的閣閣語聲,一下輕輕的拍擊聲和一聲使他聽了起了一陣微微哆嗦的又低又美的笑聲。他聽見一個吹氣聲,擺弄著頭頂暮色的燭光便熄滅了;寂靜統治著一切。艾舍斯特把身子縮回屋內,重新坐下;他的膝頭很痛,心情很陰鬱。

“你上廚房去吧,”他說;“我要睡啦。”

三對於艾舍斯特,睡眠的輪子慣常是轉動得靜悄悄的、滑溜溜的、十分迅速的,但是他的朋友回來的時候,他雖然好像已經沉入夢鄉,其實卻完全清醒著;後來加頓睡熟在那矮屋裏的另一張床上,翹起鼻子朝拜著黑暗,這樣過了很久,他還聽見貓頭鷹的叫聲。除了膝頭的不舒服,並沒有什麼不愉快——對於這個年輕人,生活的憂慮在不眠之夜並不顯現得很大。事實上他沒有憂慮。剛剛登記,取得律師資格;懷著文學的抱負。前程遠大;沒有爹也沒有娘,每年有自己的四百鎊收入。到哪裏去,幹什麼;什麼時候幹,對他有什麼出入?他的床也是硬的,這使他免於發燒。他躺著,聞著從頭邊開著的窗外飄到矮屋裏來的夜的氣息。除了明確地有些生他的朋友的氣之外——你跟一個人徒步旅行了三天之後,那是很自然的——

在這不眠之夜艾舍斯特回憶起日間的景象來,是心平氣和,帶著渴望和興奮的。有一個印象特別清楚得沒法解釋,因為他並沒有自覺到曾經注意過它,那就是那個擦槍少年的臉;這臉上的兩道目光向上密切地、呆呆地、然而又吃驚地望了下廚房的門道,接著便迅速地移轉到拿著蘋果酒壺的姑娘身上。在他的記憶裏,這張長著藍眼睛、淡睫毛、亞麻色頭發的紅臉竟和那姑娘的滋潤而純樸的臉同樣地不同磨滅。但是最後,透過那沒掛窗簾的黑暗的方框框,他看到了白日的來臨,聽到了一聲粗啞的、帶著睡意的鴉叫。接著又是死一般的寂靜,直到一隻還沒有完全清醒的畫眉鳥的歌聲大著膽衝破了沉寂。這時,一直注意著窗框裏漸漸亮起來的艾舍斯特便睡著了。

第二天,他的膝頭腫得很厲害;徒步旅行顯然是沒法繼續了。加頓預定次日要回到倫敦,中午臨走時,他譏諷地笑了笑,留下個惱人的創痕——

但是,他那跨著大步的身影一消失在陡斜的小路的轉角,這個創痕就馬上愈合了。艾舍斯特整天保養膝頭,坐在水鬆門廊邊草地上的一張綠漆木椅裏。

這裏太陽蒸發出紫羅蘭的芳香和開花的紅醋栗樹的淡淡的味兒。他心曠神怡地吸著煙,做著夢,觀察著周圍。

春天的農莊一片生氣——

幼小的動植物脫殼抽芽而出。

人們帶著微微的興奮注視這生長的過程,喂養澆灌著新的生命。那青年坐著動都不動,一隻母鵝踏著交叉的步子,莊嚴地搖搖擺擺地帶著她的六隻黃頸灰背的幼鵝走來,在他腳邊的草葉上磨著它們的小扁嘴。不是納拉科姆太太就是梅根姑娘,時常過來問他要不要什麼東西,他總是笑著說:“不要什麼,謝謝。這裏好極了。”將近茶餐的時候,她們一同出來,拿著用盛在一隻碗裏的黑糊糊的東西塗在一塊長長的布片上而製成的熱敷劑,把他那腫著的膝頭嚴肅地審察了好一會兒,然後把藥綁上。她們走了後,他回憶著那姑娘的一聲輕輕地“呀!”——回憶著她那憐憫的目光和額上蹙起的小小皺紋。這時對那已經告別的朋友他又生起莫名其妙的氣來,他竟說了她那樣荒唐的話。當她端出茶點來的時候,他問:

“你覺得我的朋友怎麼樣,梅根?”

她使勁抿著嘴,仿佛生怕笑了會不禮貌。“他是位有趣的先生;他叫我們都笑了。我想他是十分聰明的。”

“他說了些什麼,叫你們都笑了?”

“他說我是bards的女兒。Bards是什麼人呀?”

“威爾士詩人,生活在幾百年前的。”

“為什麼我是他們的女兒呢,請問?”“他是說,你是他們所歌唱的那種姑娘。”

她皺起了眉頭。“我想他愛說笑話。我是那種姑娘嗎?”

“我說了,你相信我嗎?”

“啊,信!”

“好吧,我想他沒說錯。”

她笑了。

艾舍斯特想:“你真是可愛的個小東西呀!”

“他還說,喬是薩克遜型的。這是什麼意思?”

“哪個是喬?是那個藍眼睛紅臉兒嗎?”

“對。我姑夫的外甥。”

“那麼,不是你的表兄弟了?”

“不是的。”

“好,他是說,喬像四百年前到這兒來征服英格蘭的那些人。”

“噢!我知道他們的曆史;可是他是嗎?”

“加頓特愛注意這一類事兒;不過我得說喬的確有幾分像早期的薩克遜人。”

“是的。”

這一聲“是的”使艾舍斯特十分感興趣。它是那麼清脆和文雅,那麼肯定,而且又有禮貌地默認了她所顯然不懂得的事兒。

“他說別的男孩全是道地的吉卜賽人。他不該說這話。我姑母高聲笑了,可是她當然並不愛聽這話,我的表弟都生氣了。姑夫是個農民——

農民可不是吉卜賽人。得罪人是不對的。”

艾舍斯特真想拿起她的手來緊緊地握一握,但是他僅僅回答說:

“很對,梅根。順便說起,昨天晚上我聽得你照料那些小的上床睡覺呢。”

她微微臉紅了。“請喝茶吧——快涼啦。要我拿點熱的來嗎?”

“你可有時間侍候你自己嗎?”

“噢!有的。”

“我一直注意著,可還沒看見呢。”

她迷惑地皺皺眉頭,臉上的紅暈更深了。

她走後,艾舍斯特想:“她以為我在打趣她嗎?這個我是怎麼也不幹的!”他正當這樣的年齡,對於這個年齡的有些人,正如詩人說的,“美人是一朵花”,而且在他們心裏激發了扶弱鋤強的思想。他從來不十分注意自己周圍的情況,因此過了好久才發覺那個被加頓叫做“薩克遜型”的青年正站在馬棚的門外;他穿著弄髒了的棕色燈心絨褲,沾了泥的護腿,藍色的襯衫,湊起來色彩相當華麗;紅胳膊,紅臉膛,大麻色的頭發映成了亞麻色;他堅決地不動聲色,頑強固執,毫無笑容,站在那裏。後來,他看見艾舍斯特瞧著自己,便跨著那總是羞於走得不慢和步步劄實的青年農民的步伐,越過院子,走向廚房的入口,消失在屋角盡頭。艾舍斯特打了一個寒噤。全是鄉下佬?盡管你滿懷善良的願望,也不可能跟他們相處得好。可是——瞧那姑娘!她的鞋是破的,手是糙的;但是——

本質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呢?難道真是加頓所說的她那凱爾特血統嗎?——她是天生的大家閨秀,是一顆明珠,雖然除了粗通文墨,也許什麼也不懂得了!

昨晚在廚房看見的那個胡子刮得光光的、上了點年紀的男子,已經帶著一隻狗來到院子裏,趕著那些母牛去擠奶。艾舍斯特看清楚他是個瘸子。

“您的母牛真不錯呀!”

瘸子的臉亮了起來。他的眼睛老往上瞧,這是長年的折磨往往會造成的一種病像。

“是的;它們是真正的美女;也是好奶牛呢。”

“我相信是這樣。”

“希望您的腿好點了,先生。”

“謝謝您,在好起來了。”瘸子摸摸自己的腿:“我自己也懂得這是什麼滋味兒;膝頭不好真叫人發愁。我的膝頭已經病了這十年了。”

艾舍斯特發出了那些有獨立收入的人最容易脫口而出的同情之聲,瘸子又笑了笑。

“可是我不能抱怨——他們幾乎快把它治好啦。”

“噢!”

“是呀;跟過去比起來,現在幾乎好得多了。”

“他們給我敷上了一塊極好的藥膏呢。”

“那是那姑娘摘來的。她是個懂得花的好姑娘。有些人似乎知道許多東西能治病。我媽是這方麵少有的能手。希望你快點好起來,先生。走呀,快!”

艾舍斯特笑了。“懂得花的!”她自己就是一朵花呀!

那天傍晚,他吃完冷鴨、乳酥和蘋果酒構成的晚餐,那姑娘走了進來。

“姑媽說——請您嚐一塊我們的五月節餅好不好?”

“最好讓我上廚房去吃。”

“好呀!您在想念您的朋友了。”

“不是的。不過您知道一定沒有人不高興嗎?”

“誰不高興?您去,我們都會高興的。”

艾舍斯特忘了膝關節伸屈不便,站起得太猛,一個踉蹌,便蹲了下去。姑娘嚇得輕輕地喘了一口氣,伸出她的手來。艾舍斯特握住這兩隻又小又糙的棕色的手,巴不得送到自己的唇邊,但他按捺住這個衝動,讓她扶了起來。她緊緊地挨著他,把肩膀給他靠。於是他倚著她走過屋子。那肩膀似乎正是他曾接觸過的最叫人舒服的東西。但是他還算清醒,一把拿過架上的手杖,在到達廚房之前把手縮了回去。

晚上他睡得香極,醒來時膝頭幾乎恢複了原狀。上午,他又坐在草地上的椅子裏,胡亂寫些詩句;下午,他跟尼克和理克兩個孩子出去遛達。這天是星期六,因此他們很早就打學校回家來了。這兩個黑黑的小家夥,一個七歲,一個六歲,活潑,怕羞,但他們很快就話兒多了起來,原來艾舍斯特對待小孩很有辦法。到四點鍾光景,他們已經把毀滅生命的全套方法都表演給他看過,隻差摸鱒魚了;他們卷起褲管,俯臥在有鱒魚的小河邊,上身懸在河麵上,裝作連這一項本領也有。當然,他們什麼也沒抓到,他們又喊又笑,把全部有斑點的魚都嚇跑了。艾舍斯特坐在山毛櫸林子邊的一塊岩石上看著他們,聽著布穀鳥的叫聲,直到那比較不堅持玩下去的較大的孩子尼克走過來站在他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