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2(3 / 3)

忽然叫莎比娜的那個回過頭來對他說:

“我說呀,你跟我們去捉小蝦好不好?——真有趣呢!”

對這沒有預料到的友好表示,艾舍斯特吃了一驚,他咕噥著說:

“我怕今天下午得回去呢。”

“呀!”

“不能延期呢?”

艾舍斯特看著剛說話的斯苔拉,搖搖頭,笑了笑。她真美呀!莎比娜惋惜地說:“就延期吧!”接著談話轉到洞穴和遊泳方麵去了。

“你能遊得很遠嗎?”

“大概兩英裏。”

“啊!”

“哎呀!”

“多好玩!”

三對盯著他瞧的藍眼睛使他意識到自己的新的重要性。

這種感覺是挺愜意的,哈利德說:

“我說呀,你就是得待下來,去海裏洗個澡。還是在這裏過夜吧。”

“是呀,就這樣!”

可是艾舍斯特又笑了笑,搖搖頭。接著他突然發現她們在盤問他的體育才能。原來他參加過自己學院的賽船選手隊和足球代表隊,贏得過一英裏賽跑的冠軍;吃完飯站起來的時候,他儼然是個英雄了。兩個小姑娘一定要他去看看“她們的”洞穴,於是她們就嘰嘰喳喳地出發了,艾舍斯特走在她們中間,斯苔拉和她哥哥在稍後的地方跟著。在那洞穴裏,跟任何別的洞穴一樣,既潮濕又幽暗,最大的特色是一個水池子,其中可能有著可以捉來放在瓶子裏的各種小生物,莎比娜和弗蕾達裸著模樣兒挺好看的棕色的腿,沒穿襪子;她們叫艾舍斯特也到池子中央去,幫她們一同把水放在篩了裏濾過。他馬上也就脫掉了靴子和襪子。當你跟可愛的孩子們站在池子裏,又有個年輕的狄安娜在池邊好奇地接受你捉上來的任何東西的時候,如果你懂得什麼叫美的話,時間是過得很快的!艾舍斯特從來就不大有時間觀念,。當他摸出表來一看,已經三點過了很久,不覺吃了一驚。今天不能拿支票兌取現款了——

等他趕到那裏,銀行早就停止辦公了。看到他的神色,兩個小姑娘立刻同聲嚷著說:

“好呀!現在你得留下來了!”

艾舍斯特沒有回答。他又回憶起梅根的臉來,吃早飯的時候,他曾悄悄地說:“我就上托爾基去,親愛的,把一切安排好;今天黃昏就回來。要是天氣好,今天晚上咱們就走。你作好準備。”他又回憶起她怎樣顫抖著,認真地聽著他的話。

她會怎麼想呢?然後他定了定神,突然意識到另一個年輕姑娘的安靜的諦視——她站在池子邊上,那麼頎長、美好、像狄安娜似的——

意識到她那稍稍往上斜起的眉毛下麵的兩隻驚異的藍眼睛。如果她們知道他心裏正在想什麼——如果她們知道就在今天晚上他打算——

!那麼,那時她們就會厭惡地輕輕咕噥一聲,丟下他一個人在洞裏。於是他帶著又怒、又恨、又羞的奇怪心情,把表放回袋裏,粗魯地說:

“對,今天我算是吹啦。”

“好呀!現在你可以跟我們去遊泳了。”

對於這兩個可愛的孩子所表示的心滿意足,對於掛在斯苔拉嘴角的微笑,對於哈利德說的“好極了,老朋友!晚上的睡衣我借給你!”他不可能不稍稍表示一點屈服。但是艾舍斯特心頭又激動起一陣渴望和梅根,他抑鬱地說:

“我得去發個電報!”

水池玩膩之後,大家回旅館去。艾舍斯特的電報是發給納拉科姆太太的:“今晚有事,明返,甚歉。”梅根當然會明白,他忙不過來;於是他心裏輕鬆了些,這是個可愛的下午,天氣溫暖,大海平靜、蔚藍,而遊泳正是他極愛好的事。兩個可愛的孩子對他這般親切,使他很得意;她們,還有斯苔拉,還有哈利德的樂滋滋的臉,都叫人瞧著高興;這一切似乎有點兒不真實,然而又是極端自然的——他好像正在最後窺視一下正常的生活,然後就要跟梅根一下子投入不平常的冒險中去!他拿著借來的遊泳衣,跟大家一同出發了。哈利德和他同在一塊岩石後麵換衣服,三個姑娘在另一塊岩石後麵換。他第一個下海,立刻施展本領遊了出去,要證明自己誇下的海口。他回頭看見哈利德正沿岸邊遊著,姑娘們泡在水裏,笨拙地打著水,乘著小浪一起一落。這都是他一向看不起的,可是現在卻認為很有趣、很合理,因為這樣才顯得他是唯一精通水性的人。但是遊過去的時候,他不知道她們是不是歡迎他這樣一個外人去參加她們的潑水小組。靠近那個苗條的少女,他有點兒羞怯。後來,莎比娜把他叫去,兩個小姑娘爭著要他教浮水,忙得他應接不暇,甚至沒空去注意斯苔拉是不是習慣於他在場。直到突然聽得她一聲驚呼,才看見她站在齊腰的水裏,身體稍稍向前俯著,伸出兩條細長的白胳臂指著前麵,濕漉漉的臉上由於陽光照耀和恐懼而呈現出慌張的神色。

“瞧菲爾!他是不是出了毛病?啊,瞧!”

艾舍斯特馬上看見菲爾是出了毛病。他正在打水掙紮,水深超過了他身體的高度,大概離他們有一百碼遠;他猛地叫了一聲,舉起兩條胳膊,沉了下去。艾舍斯特看見那姑娘刷地使勁向菲爾遊去,便叫道:“回去,斯苔拉!回去!”說著衝了出去。他從來沒遊得那麼快過,正好在哈利德第二次冒上來的時候到達了他的跟前。原來是腳抽筋的緣故,把他救回去並不困難,因為他不掙紮。那姑娘停在艾舍斯特叫她站住的地方,等菲爾的腳一能著底,便馬上幫著扶住;一到海灘上,兩人就分坐在他的兩旁,揉擦他的手腳,兩個小的帶著驚懼的神色站在一旁。哈利德很快就露出了笑容。他說自己太不中用了,簡直不中用到極點了!如果弗蘭克扶他一下,他現在就能夠把衣服穿上了。艾舍斯特就去扶他,這時他看見斯苔拉的臉,又濕又紅,雙目眼淚汪汪,神情沮喪,完全失去了平靜;他想:“我叫她斯苔拉!不知道她會不會不高興?”

大家穿衣服的時候,哈利德靜靜地說:

“老朋友,你救了我的命!”

“胡說!”

穿好衣服之後,大家心裏都有點兒別扭,便一同回到旅館裏,坐下來吃茶點,隻有哈利德沒參加,他躺在自己的屋裏。吃了幾片果醬麵包之後,莎比娜說:

“我說呀,你要知道,你真是個好人!”弗蕾達便應和著說:

“沒錯!”

艾舍斯特看見斯苔拉垂下了目光;他很窘地站起來,走到窗前。他在那裏聽得莎比娜低聲說:“我說呀,讓咱們起個血誓。弗蕾達,你的刀子呢?”他打眼角裏看見她們每個人都嚴肅地刺破了自己的皮,擠出一點血來,塗在一片紙上。他轉身向門口走去。

“別做鼬鼠!回來!”他的兩條胳臂被捉住了;兩個小姑娘把他挾著,帶回到桌子跟前。桌上放著一張紙,紙上用血畫著個人像,還有三個姓名——

斯苔拉·哈利德、莎比娜·哈利德、弗蕾達·哈利德,也是用血寫的,都向著人像,宛如一顆星星發出的光芒。莎比娜說:

“這是你。我們得親你,你知道。”

弗蕾達響應說:

“啊!親吧——對!”

艾舍斯特來不及逃跑,幾綹潮濕的頭發已經晃到他的臉上,鼻子上仿佛給輕輕咬了一下,接著左臂又被挾緊了,另一隻嘴裏的牙齒輕輕地湊到他的頰上。然後他給放開了,弗蕾達說:

“現在該斯苔拉啦。”

艾舍斯特漲紅了臉,身子硬僵僵的,瞧著桌子對麵也是漲紅了臉、身子硬僵僵的斯苔拉。莎比娜忍不住吃吃地癡笑。

弗蕾達嚷著說:

“上勁兒呀——這樣糟啦!”

艾舍斯特突然泛起一陣使自己感到奇怪和慚愧的渴望,他便靜靜地說:

“別鬧,你們這兩個小鬼頭!”

莎比娜又吃吃地笑了。

“好吧,那麼讓她吻一吻自己的手,你再把她的手放在你的鼻子上。這的確便宜了你們!”

使他驚奇的是,那姑娘果真吻了吻自己的手,把它伸了出來。他莊重地握住這隻又涼又纖小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

兩個小姑娘馬上拍起手來,弗蕾達說:

“好了,不管什麼時候,我們都得救你的命;這件事解決了。斯苔拉,我可以再喝一杯嗎,別那麼淡得要命的?”

大家重新吃茶點,艾舍斯將把紙折好,放在自己的衣袋裏。話題轉到了出麻疹的好處,可以吃寬皮小桔呀、一勺勺的蜂蜜呀,還可以不上學,如此等等。艾舍斯特聽著,不說話,跟斯苔拉交換著友好的目光,這時她的臉上又恢複了正常的略受陽光影響的白裏帶紅的顏色。跟這個快樂的家庭親密相處,是令人舒服的,麵瞧著她們的臉,是令人神魂顛倒的。吃完茶點,兩個小姑娘壓著海草,他跟斯苔拉坐在窗口的座位上談話,瀏覽她的水彩畫速寫。此時此景好像是個快樂的夢;時間和事件都被擱在一邊,重要性和現實性也都暫時不存在了。明天他將回到梅根那兒去,除了袋裏那張塗著這些孩子的血的紙以外,眼前這一切便都煙消雲散了。說什麼孩子!斯苔拉已經不能算孩子——跟梅根一般大了!她說話很快,有點兒生硬和費解,卻很友好;現在,他沉默著,她卻似乎談得很活躍;她的神態帶著點兒處女的恬靜和冷漠——她是個閨閣千金。吃飯的時候,哈利德因為海水喝得太多沒有來,莎比娜說:

“我打算叫你弗蘭克了。”

弗蕾達馬上說:

“弗蘭克,弗蘭克,弗蘭克。”

艾舍斯特笑著哈了哈腰。

“斯苔拉每叫你一次艾舍斯特先生,就得受一次罰。這太可笑了。”

艾舍斯特看看斯苔拉,她漸漸臉紅起來。莎比娜格格地笑著;弗蕾達嚷嚷說:

“她‘冒煙’啦,‘冒煙’啦!——唷!”

艾舍斯特向左右兩邊伸出手去,一手揪住一把淡黃的頭發。

“聽我說,”他說。“你們兩個!別惹斯苔拉,要不然我把你們拴在一塊兒!”

弗蕾達格格地笑著說:

“哎唷!你真是個壞蛋!”

莎比娜小心地咕噥著:

“你看,你叫她斯苔拉!”

“為什麼不叫?這是個好聽的名字!”

“好吧,我們準許你叫得啦!”

艾舍斯特鬆了手。斯苔拉!從此以後,她會叫他什麼呢?

可是她什麼也沒有叫,直到該睡覺的時候,他故意說:

“晚安,斯苔拉!”

“晚安,艾——晚安,弗蘭克!你真有趣呀,你知道!”

“啊——這個!胡說!”

她迅速而直率地跟他握手,突然握緊,又突然放鬆。

艾舍斯特一動不動地站在空無一人的起坐室裏。剛剛昨天晚上,在那蘋果樹和活的蘋果花之下,他曾經擁抱梅根,吻著她的眼睛和嘴唇。受到這突如其來的記憶的衝擊,他不由得喘不過氣來。今天晚上他本來就該開始——開始跟這個僅僅希望同他在一塊兒的姑娘過共同生活。現在,還得過二十四個小時以上的時間,因為——沒有看表!正當他要跟天真無邪的生活和屬於這種生活的其他一切告別的時候,為什麼他要跟這一家天真無邪的人交朋友呢?“可是我有心要娶她,”他想,“我這樣告訴過她!”

他拿了支洋蠟,點了火,到自己的臥室去,這間臥室就在哈利德那間的旁邊。他走過時,他朋友的聲音叫道:

“是你嗎,老朋友?我說,進來吧。”

他坐在床裏,吸著板煙,正看書呢。

“坐一會兒。”

艾舍斯特在開著的窗口坐下。

“我一直在想今天下午的事,你知道,”哈利德有點突然地說。“據說,一個人臨死時會想起全部過去的事。但我沒有。

大概我還沒有到那一步。”

“你想起了什麼來著?”

哈利德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靜靜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