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蝴蝶的文學
一
春送了綠衣給田野,給樹林,給花園;甚至於小小的牆隅屋角,小小的庭前階下,也點綴著新綠。就是油碧色的湖水,被春風飄嫩的吹動,山間的溪流也開始淙淙汩汩的流動了;於是黃的、白的、紅的、紫的、藍的以及不能名色的花開了,於是黃的、白的、紅的、黑的以及不能名色的蝴蝶們,從蛹中蘇醒了,舒展著美的耀人的雙翼,栩栩在花間,在園中飛了;便是小小的牆隅屋角,小小的庭前階下,隻要有新綠的花木在著的,隻要有什麼花舒放著的,蝴蝶們也都栩栩的來臨了。
蝴蝶來了,偕來的是花的春天。
當我們在和暖宜人的陽光底下,走到一望無際的開放著金黃色的花的菜田間,或雜生著不可數的無名的野花的草地上時,大的小的蝴蝶們總在那裏飛翔著。一刻飛向這朵花,一刻飛向那朵花,便是停下了,雙翼也還在不息不住的扇動著。一群兒童們嘻笑著追逐在它們之後,見它們停下了,悄悄的便躡足走近,等到他們走近時,蝴蝶卻又態度閑暇的舒翼飛開。
嗬,蝴蝶!它便被追,也並不現出匆急的神氣,
——日本俳句,我樂作
在這個時候,我們似乎感得全個宇宙都耀著微笑,都泛溢著快樂,每個生命都在生長,在向前或向上發展。
二
在東方,蝴蝶是我們最喜歡的東西之一,畫家很高興畫蝶。甚至於在我們古式的賬眉上,常常是繪飾著很工細的百蝶圖——我家以前便有二幅賬眉是這樣的。在文學裏,蝴蝶也是他們所很喜歡取用的題材之一。歌詠蝴蝶的詩歌或賦,繼續的產生了不少。梁時劉孝綽有《詠素蝶》一詩:
隨峰繞綠蕙,避雀隱青薇。
映日忽爭起,因風乍共歸。
出沒共中見,參差葉際飛。
芳華幸勿謝,嘉樹欲相依。
同時如簡文帝(蕭綱)諸人也作有同題的詩。於是明時有一個錢文薦的做了一篇《蝶賦》,便托言梁簡文與劉孝綽同遊後園,“見從風蝴蝶,雙飛花上”,孝綽就作此賦以獻簡文。此後,李商隱、鄭穀、蘇軾諸詩人並有詠蝶之作,而謝逸一人作了蝶詩三百首,最為著名,人稱之為“謝蝴蝶”。
葉葉複翻翻,斜橋對側門。
蘆花唯有白,柳絮可能溫?
西子尋遺殿,昭君覓故村。
年年方物盡,來別敗蘭蓀。
——李商隱
尋豔複尋香,似閑還似忙。
暖煙深蕙徑,微雨宿花房。
書幌輕隨夢,歌樓誤采妝,
王孫深屬意,繡入舞衣裳。
——鄭穀
雙肩卷鐵絲,兩翅暈金碧。
初來花爭妍,忽去鬼無跡。
——蘇軾
何處輕黃雙小蝶,翩翩與我共徘徊。
綠陰芳草佳風月,不是花時也解來。
——陸遊
桃紅李白一番新,對舞花前亦可人。
才過東來又西去,片時遊遍滿園春。
江南日暖午風細,頻逐賣花人過橋。
…………
——謝逸
像這一類的詩,如要集在一起,至少可以成一大冊呢。然而好的實在是沒有多少。
在日本的俳句裏,蝴蝶也成了他們所喜詠的東西,小泉八雲曾著有《蝴蝶》一文中舉詠蝶的日本俳句不少,現在轉譯十餘首於下。
就在睡中吧,它還是夢著在遊戲——嗬,草的蝴蝶。
——護物
醒來!醒來!——我要與你做朋友,你睡著的蝴蝶。
——芭蕉
呀,那隻籠鳥眼裏的憂鬱的表示呀;——它妒羨著蝴蝶!
——作者不明
當我看見落花又回到枝上時——嗬,它不過是一隻蝴蝶!
——守武
蝴蝶怎樣的與落花爭輕嗬!
——春海
看那隻蝴蝶飛在那個女人的身旁——在她前後飛翔著。
——素園
哈!蝴蝶!——它跟隨在偷花者之後呢!
——丁濤
可憐的秋蝶呀!它現在沒有一個朋友,卻隻跟在人的後邊呀!
——可都裏
至於蝴蝶們呢,他們都隻有十七八歲的姿態。
——三津人
蝴蝶那樣的遊戲著——若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敵人似的!
——作者未明
呀,蝴蝶!——它遊戲著,似乎在現在的生活裏,沒有一點別的希求。
——一茶
在紅花上的是一隻白的蝴蝶,我不知是誰的魂。
——子規
我若能常有追捉蝴蝶的心腸呀!
——杉長
三
我們一講起蝴蝶,第一便會聯想到關於莊周的一段故事。《莊子·齊物論》道:“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建超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為物化。”這一段簡短的話,又合上了“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方箕踞,鼓盆而歌”(《至樂篇》)的一段話,後來便演變成了一個故事。這故事的大略是如此:莊周為李耳的弟子,嚐晝寢夢為蝴蝶,“栩栩然於園林花草之間,其意甚適。醒來時,尚覺臂膊如兩翅飛動,心甚異之。以後不時有此夢”。他便將此夢訴之於師。李耳對他指出夙世因緣。原來那莊生是混飩初分時一個白蝴蝶,因偷采蟋桃花蕊,為王母位下守花的青鳥啄死。其神不散,托生於世做了莊周。他被師點破前生,便把世情看做行雲流水,一絲不掛。他娶妻田氏,二人共隱於南華山。一日,莊周出遊山下,見一新墳封土未幹,一少婦坐於塚旁,用扇向塚連扇不已,便問其故。少婦說,她丈夫與她相愛,死時遺言,如欲再嫁,須待墳土幹了方可。因此舉扇扇之。莊子便向她要過扇來,替她一扇,墳土立刻幹了。少婦起身致謝,以扇酬他而去。莊子回來,慨歎不已。田氏聞知其事,大罵那少婦不已。莊子道:“生前個個說恩深,死後人人欲扇墳。”田氏大怒,向他立誓說,如他死了,她決不再嫁。不多幾日,莊子得病而死。死後七日,有楚王孫來尋莊子,知他死了,便住於莊子家中,替他守喪百日。田氏見他生得美貌,對他很有情意。後來,二人竟戀愛了,結婚了。結婚時,王孫突然心疼欲絕。王孫之仆說,欲得人的腦髓吞之才會好。田氏便去拿斧劈棺,欲取莊子之腦髓。不料棺蓋劈裂時,莊子卻歎了一口氣從棺內坐起。田氏嚇得心頭亂跳,不得已將莊子從棺內扶出。這時,尋王孫時,他主仆二人早已不見了。莊子說她道:“甫得蓋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扇幹墳!”又用手向外指道:“我教你看兩個人。”田氏回頭一看,隻見楚王孫及其仆踱了進來。她吃了一驚,轉身時,不見了莊生,再回頭時,連王孫主仆也不見了。“原來此皆莊生分身隱形之法。”田氏自覺羞辱不堪,便懸梁自縊而死。莊子將她屍身放入劈破棺木時,敲著瓦盆,依格而歌。
這個故事,久已成了我們的民間傳說之一。最初將莊子的兩段話演為故事的在什麼時代,我們已不能知道,然在宋金院本中,已有《莊周夢》的名目(見《輟耕錄》)。其後元明人的雜劇中,更有幾種關於這個故事的:《鼓盆歌莊子歎骷髏》一本(李壽卿作)、《老莊周一枕蝴蝶夢》一本(史九敬先作)、《莊周半世蝴蝶夢》一本(明無名氏作)。
這些劇本現在都已散佚,所可見到的隻有《今古奇觀》第二十回《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一篇東西。然請院本雜劇所敘的故事,似可信其與《今古奇觀》中所敘者無大區別。可知此故事的起源,必在南宋的時候,或更在其前。
四
韓憑妻的故事較莊周妻的故事更為嚴肅而悲慘。宋大夫韓憑,娶了一個妻子,生得十分美貌。宋康王強將憑妻奪來。憑悲憤自殺。憑妻悄悄地把她的衣服弄腐爛了。康王同她登高台遠眺。她投身於台下而死。侍臣們急握其衣,卻著手化為蝴蝶。(見《搜神記》)
由這個故事更演變出一個略相類的故事。《羅浮舊誌)》說:“羅浮山有蝴蝶洞在雲峰岩下,古木叢生,四時出彩蝶,世傳葛仙遺衣所化。”
我少時住在永嘉,每見彩色斑斕的大鳳蝶,雙雙的飛過牆頭時,同伴的兒童們都指著他們而唱道:“飛,飛!梁山伯、祝英台!”《山堂肆考》說:“俗傳大蝶出必成雙,乃梁山伯、祝英台之魂,又韓憑夫婦之魂,皆不可曉。”梁祝的故事,與韓憑夫妻事是絕不相類的,是關於蝴蝶的最淒慘而又帶有詩趣的一個戀愛的故事。這個故事的來源不可考,至現在則已成了最流傳的民間傳說。也許有人以為它是由韓憑夫妻的故事蛻化而出,然據我猜想,這個故事似與韓憑夫妻的故事沒有什麼關係。大約是也許有的地方流傳著韓憑夫妻的故事,便以那飛的雙鳳蝶為韓憑夫妻。有的地方流傳著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便以那雙飛的鳳蝶為梁山伯祝英台。
梁山伯是梁員外的獨生子,他父親早死了。十八歲時,別了母親到杭州去讀書。在路上遇見祝英台;祝英台是一個女子,假裝為男子,也要到杭州去讀書。二人結拜為兄弟,同到杭州一家書塾裏攻學。同居了三年,山伯始終沒有看出祝英台是女子。後來,英台告辭先生回家去了;臨別時,悄悄的對師母說,她原是一個女子,並將她戀著山伯的情懷訴述出。山伯送英台走了一程;她屢以言挑探山伯,欲表明自己是女子,而山伯俱不悟。於是,她說道:她家中有一個妹妹,麵貌與她一樣,性情也與她一樣,尚未定婚,叫他去求親。二人就此相別。英台到了家中,時時戀念著山伯,怪他為什麼好久不來求婚。後來,有一個馬翰林來替他的兒子文才向英台父母求婚,他們竟答應了他。英台得知這個消息,心中鬱鬱不樂。這時,山伯在杭州也時時戀念著英台——是朋友的戀念。一天,師母見他憂鬱不想讀書的神情,知他是在想念著英台,便告訴他英台臨別時所說的話,並述及英台之戀愛他。山伯大喜欲狂,立刻束裝辭師,到英台住的地方來。不幸他來得太晚了,太晚了!英台已許與馬家了!二人相見述及此事,俱十分的悲鬱,山伯一回家便生了病,病中還一心戀念著英台。他母親不得已,隻得差人請英台來安慰他。英台來了,他的病覺得略好些。後來,英台回家了,他的病竟日益沉重而至於死。英台聞知他的死耗,心中悲抑如不欲生。然她的喜期也到了。她要求須先將喜橋抬至山伯墓上,然後至馬家,他們隻得允許了她這個要求。她到了墳上,哭得十分傷心,欲把頭撞死在墳石上,虧得丫環把她扯住了。然山伯的魂靈終於被她感動了,墳蓋突然的裂開了。英台一見,急忙鑽入墳中。他們來扯時,墳石又已合縫,隻見她的裙兒飄在外麵而不見人。後來他們去掘墳。墳掘開了,不僅山伯的屍體不見,便連英台的屍體也沒有了,隻見兩個大鳳蝶由墳的破處飛到外麵,飛上天去。他們知道二人是化蝶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