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月夜之話

是在山中的第三夜了。月色是皎潔無比,看著她漸漸的由東方升了起來。蟬聲嘰——嘰——嘰——的曼長的叫著,嶺下洞水潺潺的流聲,隱略的可以聽見,此外,便什麼聲音都沒有了。月如銀的圓盤般大,靜定的掛在晚天中,星沒有幾顆,疏朗朗的間綴於藍天中,如美人身上披的藍天鵝絨的晚衣,綴了幾顆不規則的寶石。大家都把自己的搖椅移到東廊上坐著。

初升的月,如水銀似的白,把它的光籠罩在一切的東西上;柱影與人影,粗黑的向西邊的地上倒映著。山呀,田地呀,樹林呀,對麵的許多所的屋呀,都朦朦朧朧的不大看得清楚,正如我們初從倦眠中醒了來,睜開了眼去看四周的東西,還如在渺茫夢境中似的;又如把這些東西都幕上了一層輕巧細密的冰紗,它們在紗外望著,隻能隱約的看見它們的輪廓;又如春雨連朝,天色昏暗,極細極細的雨絲,隨風飄拂著,我們立在紅樓上,由這些豪雨織成的簾中向外望著。那麼樣的靜美,那麼樣柔秀的融合的情調,真非身臨其境的人不能說得出的。

“那麼好的月呀!”蔡黃先生讚賞似的歎美著。

同浴於這個明明的月光中的,還有夢旦先生和心南先生。靜悄悄的,各人都隨意的躺在他的搖椅上,各自在默想他的崇高的思緒,也不知道有多少秒,多少分,多少刻的時間是過去了。紅欄杆外是月光、蟬聲與溪聲,紅欄杆內是月光照浴著的幾個靜思的人。

月光光,

黑河塘。

騎竹馬,

過橫塘。

橫塘水深不得過,

娘子牽船來接郎。

問郎長,問郎短,

問郎此去何時返。

心南先生的女公子依真跳躍著的由西邊跑了過來,嘴裏這樣的唱著。那清脆的歌聲漫溢於朦朧的空中,如一塘靜水中起了一個水漚似的,立刻一圈一圈的擴大到全個塘麵。

“這是各處都有的兒歌,辜鴻銘曾選人他的《幼學弦歌》中。”夢旦先生說。他真是一個健談的人,又懇摯,又多見聞,凡是聽過他的話的人,總不肯半途走了開去。

“福州還有一首大家都知道的民歌,也是以月為背景的,真是不壞。”夢旦先生接著說。於是他便背誦出了這一首歌。

共哥相約月出來,

怎樣月出哥未來?

沒是奴家月出早?

沒是哥家月出遲?

不論月出早與遲,

恐怕我哥未肯來。

當日我哥來娶嫂,

三十元月哥也來。

這首歌的又真摯又曲折的情緒,立刻把大家捉住了。像那麼好的情歌,真不多見。

“我真想把它抄錄了下來呢!”我說。於是夢旦先生又逐句的背念了一遍,我便錄了下來。

“大約是又成了《山中通信》的資料吧。”擘黃先生笑著說道,他今天剛看見我寫著《山中通信》。

“也許是的,但這樣的好詞,不寫了下來,未免太可惜了。”“我也有一個,索性你再寫了吧。”擘黃說。

我端正了筆等著他。

七月七夕鵲填橋,

牛郎織女渡天河。

人人都說神仙好,

一年一度算什麼!

“最後一句真好,凡是詠七夕的詩,恐怕不見得有那樣透澈的口氣吧。可見民歌好的不少,隻在自己去搜集而已。”擘黃說。

大家的話匣子一開,沉靜的氣氛立刻打破了,每個人都高高興興的談著唱著,渾忘了皎潔月光與其他一切。月已升得很高,倒向西邊的柱影,已漸漸的短了。

夢旦先生道:“還有一首歌,你們聽人說過沒有?”

采蘋你去問秋英,

怎麼姑爺跌滿身?

他說:“相公家裏回,

也無火把也無燈。”

既無火把也要燈!

他說相公家裏回,

怎麼姑爺跌滿身?

采蘋你去問秋英!

“是的,聽見過的。”擘黃說,“但其層次與說話之語氣頗不易分得出明白。”

“大約是小姐見姑爺夜間回來,跌了一身的泥,不由得起了疑心,便叫丫頭采蘋去問跟班秋英。采蘋回到小姐那裏,轉述秋英的話,相公之所以跌得一身泥者,因由家裏回來,夜色黑漆漆的,又無火把又無燈籠也。第二首完全是小姐的話,她的疑心還未釋,相公既由家回,如無火把也要有燈,怎麼會跌得一身泥?於是再叫采蘋去問秋英。雖然是如連環詩似的二首,前後的意思卻很不同。每個人的口氣也都逼真的像。”擘旦先生說。

經了這樣一解釋,這首詩,真的也成了一首名作了。

真鳥仔,

啄瓦簷,

奴哥無“母”這數年。

看見街上人討“母”,

奴哥目淚掛目簷。

有的有,沒的沒,

有人老婆連小婆!

隻願天下做大水,

流來流去齊齊沒。

這一首也是這一夜采得的好詩,但恐非“非福州人”所能了解。所謂“真鳥仔”者,即小麻雀也。“母”者,即女子也,即所謂公母之“母”是也。“奴哥”者,擘黃以為是他人稱他的,我則以為是自稱的口氣。茲譯之如下:

小小的麻雀兒,

在瓦簷前啄著,啄著,

我是這許多年還沒有妻呀!

看見街上人家鬧洋洋的娶親,

我不由得雙淚掛眼邊。

有的有,沒有的沒有,

有的人,有了妻,卻還要小老婆。

但願天下起了大水,

流來流去,使大家一齊都沒有。

這個譯文,意思未見得錯,音調的美卻完全沒有了。所以要保存民歌的絕對的美,似非用方言寫出來不可。

這一夜,是在山上說得最舒暢的一夜,直到了大家都微微的嗬欠著,方才散了,各進房門去睡。第二夜,月光也不壞。我卻忙著寫稿子;再一夜,天色卻不佳,夢旦先生和擘黃又忙著收拾行囊,預備第二天一早下山。像這樣舒暢的夜談,卻終於隻有這一夜,這一夜呀!

1926年9月14日

山中的曆日

“山中無曆日。”這是一句古話,然而我在山中卻把曆日記得很清楚。我向來不記日記,但在山上卻有一本日記,每日都有二三行的東西寫在上麵。自7月23日,第一日在山上醒來時起,直到了最後的一日早晨,即8月21日,下山時止,無一日不記。恰恰的在山上三十日,不多也不少,預定的要做的工作,在這三十日之內,也差不多都已做完。

當我離開上海時,一個朋友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一個月。”我答道。真的,不多也不少,恰是一個月。有一天,一個朋友寫信來問我道:“你一天的生活如何呢?我們隻見你一天一卷的原稿寄到上海來,沒有一個人不驚詫而且佩服的。上海是那樣的熱呀,我們一行字也不能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