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從清華園到宣化

別後,坐載重汽車向清華園車站出發。沿途道路太壞,顛簸得心跳身痛。因為坐得高,綠榆樹枝,時時撲麵打來,一不小心,不低頭,便會被打得痛極。8時12分,上平綏車,向西走,“漸人佳境”。左邊是平原,麥田花畦,色彩方整若圖案。右邊,大山峙立,峰尖巉巉若齒,色極青翠。白雲環繞半山,益增幻趣。絕似大幅工筆的青綠山水圖。天陰,欲雨未雨。道旁大石巨崖棋布羅立,而小樹散綴於岩間,益顯其細弱可憐。沿途馬纓花樹最多,樹尖即在車窗之下,綠衣紅飾,楚楚有致。9時半,到南口。車停得很久。下去買了一筐桃子,總有一百多個,價僅二角。味極甜美。果販們搶著叫賣,以脫手賣出為幸,據說獲利極少。過南口,車即上山。溪水清冽,錚淙有聲。過了幾個山洞,山勢險峻甚。在青龍橋站停了一會。又過山洞,經八達嶺下,即入大平原。儼然換一天地。山勢平衍若土阜,綠得可愛。長城如在車下。回顧八達嶺一帶,則山皆壁立,崚削不可攀援。長城婉蜒臥於山頂,雉堞相望。山下則堡壘形的烽火台連綿不斷。昔日的國防,是這樣的設備得周密,今已一無所用了。長城一線已不能阻限敵人們鐵騎的蹂躪了!

11時45分到康莊。這是一個很大的車站,待運的貨物堆積得極多。有許多山羊,裝在牲畜車上,當是從西邊運來的。12時25分,過懷來,山勢又險峻起來。山色黃綠相間,斑斕若虎皮紋,白雲若斷若連的懶散地擁抱於山腰。太陽光從雲隙中射下,一縷一縷的,映照山上,益顯得彩色的幻變不居。

下午1時餘,到土木堡。此地即明英宗被也先所俘處,侍臣及兵士們死難者極多。聞有大墓一,今已不知所在。有顯忠祠一,祀死難諸臣的,今尚在堡內。我們下車,預備在此處停留數小時。堡離車站數裏;在田壟間走著。進沛津門,即入堡。房屋構造,道路情形,已和“關內”不同。大街極窄小,滿是泥濘,不堪下足,除小毛驢外,似無其他代步物。街下有“歲進士”和“選元”的匾額,初不知所指,後讀題字,始知前者為“歲貢生”,後者為“選拔貢生”。商店很少,有所謂“孟嚐君子之店”者,即為旅館。門上又懸“好大豆腐”的招記,後又數見此招記。似居民食物主要品即為豆腐。到顯忠祠,房屋破敗不堪,明碑也鮮存者。此祠立於景泰間,至萬曆時焚於火,清初又毀於兵。康熙五十六年(1717)雷有乾等重建之。嘉慶間又加重修。祠後,辟屋銅文昌帝君,壁上畫天聾、地啞像,喬模作態,幽默可喜。3時半,回到車站,4時又上車西去。6時20分到下花園車站。這個地方,遼代的遺跡頗多,惜未及下車。雞鳴山遠峙於左,洋河濁浪滔滔,車即沿河而走。右有一峰孤聳,若廢壘,四無依傍,拔地數十丈,色若焦煤,是一奇景。一路上都是稻田,大有江南的風光。6時55分到辛莊子,溯河而上,洋河之水,勢極湍急,奔流而下,潺潺之聲滿耳。堤岸皆方石所築,極齊整,間亦有已被衝刷壞了的。對山一帶,自山腰以下,皆是黃色,風力吹積之痕跡,宛然可見。漠外的沙磧,第一次睹得一斑。山色本來是綠的;為了黃沙的烘托,覺得幽暗,更顯出暗綠。柳樹極多,極目皆是。

7時40分到宣化。車停在車站,擬即在此過夜。城外有兵士甚多,正在築土堡,據說是在蓋建營房。夜間,風很大,虎虎有聲,不像是夏天。

8日,清晨即起身。遙望山腰,白雲綿綿不絕,有若衣帶環束者,有若炊煙上升者。半山黃沙,看得更清楚。7時半,坐人力車進城。入昌平門,門兩旁有燒磚砌成之金剛神。城門上釘的是鍾形之鐵釘;極別致。城牆上有一石刻小孩做向下放便勢;下有一猴,頭頂一盤承之。據車夫說,從前每逢天將雨,盤上便有水漬。今已沒有這效驗了。穿城而過,出北門。北門的城樓,即有名之威遠樓,明代所建,今尚未全頹。正對此樓,為鎮虜台,台高四丈,遠望極雄壯。旁有一小阜,名藥王閣。我們走上去,無一人,屋內皆停棺木。狗吠聲極凶猛。一老太婆在最高處出而問客。語聲不可懂。她骨瘦如柴,說一聲話,便要咳嗽幾聲。明白的是肺癆病已到不可救藥的地步,真所謂“與鬼為鄰”的了。我心頭上覺得有物梗塞,非常難過,便離開了她,向鎮虜台走來。台下為龍王殿,台上有匾曰“眺遠”。此台為嘉靖甲寅(1554)所建,登之,可眺望全城。有明代碑記,凡“鎮虜台”之“虜”字,皆已被鏟去,殆是清代駐防軍人所為。台下山旁,有洞穴二,初不知為何物,人其中,可容人坐立。車夫雲:“為一山西客民所居,今已棄之而去。”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的穴居。

過鎮虜台,便望見恒山寺(一名北嶽廟)。寺占一山巔,須過一小河始可達。山徑已湮沒,無路可上。行於亂石細草之間,尚不難走。前殿為安天殿,後殿為子孫娘娘廟。有順治十年(1653)及乾隆甲午(1774)二碑。山石皆鐵色。對河即為龍煙鐵礦辦事處。本有鐵路支線一,因此礦停工,路亦被拆去。此礦規模極大,煉礦砂處,在北平之石景山。恒山寺下葡萄園極多,亦間有瓜田。平津一帶所需之葡萄,皆由此處供給。又有天主堂的修道院一,建築不久,式樣似輔仁大學,當為同時所造的。院主為本國人吳君,在內修道者,有五六十人,都是從遠方來的。

回到城內,遊城中央的鎮朔樓,本為鼓樓,大鼓尚存,今改為民眾教育館,辦事精神很好,圖書有《萬有文庫》等,尚不少。其北為清遠樓,尚是舊形,原為鍾樓,崇閣三層,為明成化間禦史秦紘所造,因上樓之門被鎖上了,未能上去。清遠樓正居城的中央,樓下通自衡四達,似峨(格)特式的建築,全是圓拱式的。

甘霖橋東有朝玄觀(亦作朝天觀),有宣德九年(1434)楊榮撰及正統三年(1438)吳大節撰的碑記。樓閣雖已破敗,而宏偉的規模猶在。

次到介春園(今名玉家花園),園本清初王毅洲(墨莊)的藏書處,乾隆間為李氏所得。道光十年(1830),始為守備王煥功所得,大加經營,為一邑名勝。魚池花木,幽雅宜人,今也已衰敗,半淪為葡萄園,聞年可出葡萄八千斤。園亭的建築大有日本風(味),小巧玲瓏。春時芍藥極盛,今僅存數株耳。大樹不少,正有兩株絕大的,被斫伐去,斥賣給賈人。工匠丁丁的在挖掘樹根。不禁有重讀柴霍夫《櫻桃園》劇之感。

次到彌陀寺。朝玄觀的道士雲:“先有彌陀,後有宣化,不可不看。”但此寺今已改為第二師範,僅存明代的銅鍾及大銅佛各一。其實,彌陀寺乃始建於元中書右丞相安童,元、清皆曾重修。今碑文皆不見。銅佛高一丈八尺五寸,重四千餘斤,為明宣德十四年(1439)九月十五日比丘性杲真源募緣建造。校園中,有大葡萄樹數株,遠者已有六十餘年。

次去參觀一清真寺,脫鞋入殿。此地教徒約五千人,甚占勢力。

宣化本為李克用的沙陀國城,餘址今尚可辨,又有鎮國府,為明武宗的行在,曾輦豹房珍寶及婦女實其中,稱曰“家裏”,今為女子師範學校。惜因時促,均未及遊。

宣化城內用水,皆依靠洋河,全城皆有小溝渠,引水入城,飲用,洗濯,及灌溉葡萄園皆用此水。人工河道,規模之小,似當以此處為最。

張家口

由宣化到張家口,不過半小時;下午7時35分開車,8時便到。飯後,到日新池沐浴。臨時買了一瓶消毒藥水,店夥竟以為奇,不知如何用法。大街上很熱鬧,商店極多,雖比不上上海、天津,卻有北平最熱鬧街道的氣象。洋貨鋪及麻菇店最多;西路東路的麻菇,皆以此地為總彙。又有懸掛“批發”招記而無售賣何物之標識的,聽說,都是批發“特貨”的店鋪。

9日,從睡夢中為喇叭聲所驚醒。一隊隊的軍士,肩負鐵鏟,唱著軍歌,出去做工。這時,天色剛亮,紅霞滿天,僅5點多鍾。從車窗裏遠望,山勢婉蜒,狼煙台依山勢的高下布置著。雖然都已頹敗,但還可看出古代軍事家的有計劃的國防布置。

8時,從車站到大境門。這門是通口外的大道,很重要。路過清水河,河上有橋名清水橋,工程甚大。過橋後,有名“西來順”的一家商店,同行者指著道:“這店便是批發‘特貨’的一家。”一看果然是沒有任何標識,隻有店名及“批發”二字。

又經下堡,即昨夜走過的商業區。下堡又名舊城,明宣德四年(1429)所建。

出大境門,沿西溝而至元寶山,此地為漢蒙交易處。“半裏許有地名馬橋,由6月6日到9月10日止,每晨賣馬牛羊者,集於此橋。”(白眉初:《中國省區全誌》第一冊)商店皆用滿、蒙、藏三種文字為店標。牆上又高標外國商店二家之名,一為英商西密得,專收皮革;一為德商德華洋行,做外蒙的買賣,規模極大,成為中蒙貿易的專利的公司。他們有長途汽車不少,往來於張家口、庫倫間。每年獲利極巨。聞去年即掙了純利四百餘萬元。途中牛車百數十輛,連綿不斷。山邊有水泉流出,在沙地中流著,牛馬皆就之而飲。泉水的發源地,在一所極小的小廟下的岩中。前望山嶺,回環擁抱,僅此一線峽澗,為交通的孔道。峰回路轉,氣象萬千。但此處為大車路,不通汽車,到庫倫去的汽車,要經萬全。

大境門上有“大好河山”四字,為高維嶽手筆。沿途稽查很嚴,每逢要攝影的地方,崗警必來要去名片並盤問幾句。足見這地方在防守上地位的重要,實不能不這樣防備的。

回車午餐,休息了一會,車上熱度到華氏表九十八度。便坐車到公園,布置尚楚楚,動物籠中僅山兔及狼而已。次到賜兒山,山為張垣最有名的勝地,有汽車道,正在修理,可直達半山。山一名雲泉山,上有雲泉寺。寺為娘娘廟,順治辛卯年(1651)重修,求子者多禱於此,故香火很盛。殿下有二洞,一曰冰洞,終年皆冰;一曰水洞,冬日不凍。但入而觀之,則水洞當此夏季,當然有水;而冰洞則幹涸見底,不僅無冰,也不見有水。娘娘殿兩旁有忠義宮及袁公亭。忠義宮把關羽,袁公亭則祀清時糧廳袁某者。袁公亭最高爽,登覽之頃,四山似皆在足下。整個張垣,曆曆可指。亭中,聞有某軍官在避暑,階上放著留聲機一具;亭下小屋一間,貼著“小廚房”字樣。

忠義宮中,滿掛著仙佛的“照相”,陰影憧撞,鬼形可怖。聞民國十八、九年(1929—1930)間,扶乩之風最盛,此皆其所遺之痕跡。道人雲:“近來已衰落了。”但觀其陳列之物很整齊、很新鮮,似還有人在開壇搗鬼。

園中有濁水一池,遊人們多坐在池邊納涼,池中一無所有。公園四周,多樹“格言畫”牌,每牌畫一個故事,表現“孝梯忠信,禮義廉恥”八個大字的訓條。西北軍的傳統的老信念也。

次到地藏寺,一進門,開殿門的人便給我們一個警告:“有汗的不要進去。”其實我們都已走得汗出。“為什麼?”“洞裏頭冷,怕著涼。”進洞,確是很冷,和外麵溫度至少相差十五度。原來此殿是就山洞而造的。驟由太陽的炎光中走到這洞裏,覺得很爽快。沒有人肯聽警告者的話。殿裏很黑暗,柱上都盤著龍,不是彩畫的,是泥和木塑成的,張牙舞爪,形狀可怕,這是我們第一次見到的這樣的“龍柱”。旁有風神祠及倉神殿。倉神殿亦為扶乩之所,陳列的鬼影不少。風神詞惜因門鎖閉,未得進去,不知風神果做何狀。寺內有康熙、乾隆、嘉慶各時代的碑。一陣風來,天井中亭角的風鈴當當作響,清脆可聽。這聲音,在南方似已不易聽到了。

次到市圈,即所謂上堡(一名新堡)者是。堡修於明萬曆時,為對蒙交易之所。有萬曆四十四年(1616)汪道亨所作“新城來遠堡題名記”,今尚存。殆為張垣最古的一碑。聞在中俄通商、庫倫貿易未斷之前,此處商業甚盛。還有醫院一所,今則半成頹垣廢瓦,空無居人,僅有軍士數人看守耳。軍士們作業甚勤,提筐倒土,執鏟去泥,無役不作。即抬士時,亦開正步走。我們去時,正有兵士數人被罰跪於道旁。堡上最高處為關嶽廟,規模甚大,其戲台乃在市圈廣場之一邊。廟中有“合聖佛壇”,亦為扶亂的地方。

次到舊堡,亦有城,甚大。有玉皇閣,在城邊上,就城為廟,可望見全部商業地及四山。道人遙指道:“對山是宋主席新建的觀音寺,還沒有完工呢。”綠山之中,一大塊的白茫茫的新斫的山岩,即為其地。

歸時,往恰安市場,大似北平頭發胡同的舊貨市,不過所售者非舊物耳。

張垣風光,和東南及冀魯都不相同。我們到處所見皆為新鮮的事物,幾乎是帶著好奇的心去考察。這裏沒有舊的文化,沒有像大同那樣的驚人的古跡,甚至沒有像宣化那樣漂亮的建築和樓牌。這裏始終是一個商業的中心,從明代到民國初元都是在這樣的情形底下發展著,但現在卻形勢全非了!那地方的險要是什麼人都知道的。西北幾省的存亡,幾以此一要塞的保全與否為關鍵;甚至在遠東的國際戰爭上,也是握著極重要的關鍵。目前的這樣熙熙攘攘的景象,果能保持到幾時呢?

車正從一所戲園邊經過,悲壯淒涼的秦聲正從園中透出。

大同

10日,5時即起身。6時20分由張家口開車。過陽高時,本想下去遊白登堡,因昨夜大雨滂沱,遍地泥濘,不能下足,隻好打消此議。下午1時半到大同。

大同在六朝做過北魏的都城,曆代也都是大邑重鎮。遺留古跡極多。在平綏路線上是一個最有過去的光榮的地方。現在車道可通太原等處。將來同蒲路修竣,這個地方在軍事和商業上占的地位更為重要。

過大同的人,沒有一個不耳熟於雲岡石窟之名。這是北魏時代的一個偉大的藝術的寶窟,我憧憬於茲者已有好多年。到大同的目的,大半在遊雲岡。但並不是說,城內便沒有可逛的地方。大同的城內也到處都是古跡,都有偉大的建築物和藝術品在著。在大同,便夠你逛個十天八天,逛個心滿意足,還使你流連徘徊,不忍即返。

在車站上聽見人說,連日大雨傾盆,通雲岡的汽車道已被水衝壞,交通中斷。這話使我的遊興為之減去大半。其田、文藻到騎兵司令部去打聽關於雲岡道上的消息,並去借汽車——到雲岡雖不過三十裏,汽車一小時餘可達,坐騾車騎馬卻都很費事,故非去借汽車不可。過了許久,他們才回來,說趙司令承綬已赴雲岡,他也因路斷不能回來。現在正派工兵連夜趕修,大約明天這條路可以修好。

這樣的在期待中,在車廂裏過了半天,夜色蒼茫,如豆的電燈光照得人影如鬼影似的,實在鼓不起上街的興趣。到這陌生的地方,也不願意夜遊。便在車上閑談,消遣過這半夜。

11日6時起。9時左右,司令部的載重汽車來了。先遊城內。雲岡的修路消息還沒有來,據說,要12時前後方才知道確實的情形。頡剛遊過大同數次,他獨留在車上寫信,不出去。

大同舊城外,有外郭三,除兵房外,無甚商店。但馬路甚好,兵士時常的在修理。一進舊城,便是縣政府的範圍,那馬路的崎嶇不平,泥濘滿塗,有過於北平人所稱的“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我們坐在大汽車上顛簸得真夠受。舊城的城樓,曾改建成西式的樓房,作為圖書館。後馮玉祥軍圍大同,圖書館為炮火所毀。至今未能恢複。一座破壞了的洋樓孤巍巍的聳立在城頭,倒是一個奇觀。

到了陽和街東,便是九龍壁的所在。這是代王邸前的一道照壁。王邸已淪為民居,僅此照壁尚存。鎖上了門,須叫看守者開門進去。那九條龍張牙舞爪的顯得很活潑。琉璃磚瓦砌合的東西,光彩過於輝煌耀目,火辣辣的,一看便有非高品之感。但此壁琉璃磚上的彩色已剝落了不少,卻覺得古色斑斕,恬暗幽靜,沒有一點火氣,較之北海公園的那一座九龍壁來,這一座是夠得上稱做老前輩的了。在壁下徘徊了好久。壁的前麵是一個小池。據看守人說,池裏有水的時候,龍影映在水中,活像是真龍。又說,大小龍共計一千三百八十條。此數大約不確,連琉璃瓦片上的小龍計之,也不會到此巨數的。“九龍神跡”的一碑為乾隆重修時所立。又有嘉慶及民國十九年(1930)重修的二碑。

次遊華嚴寺,這是大同城內最著名的梵刹。共有上寺下寺二所,相距甚近。當初香火盛時,或是相連的,後來寺址的一部分被占為民居,便隔成兩地了。這是很可能的解釋。上華嚴寺規模極大,現在雖然破壞不堪,典型猶在。旁院及後院皆夷為民居。大雄寶殿是保存得最好的一部分。終年鎖上了門,可想見香火的冷落。找到了一個看守的和尚,方才開了門。此殿曾經駐過兵,被蹂躪得不堪。壁畫尚完好。但都是金碧煥然,顯為二三十年內所作的。有題記雲“信心弟子畫工董安”,又雲“雲中鍾樓西街興榮魁信心弟子畫工董安”。這位董安,當是很近代的人。但畫的佛像及布置的景色卻渾樸異常,饒有古意。有好幾個地方還可看出舊的未經修補塗飾的原來痕跡。大約董安隻不過修補一下,加上些新鮮的顏色上去而已。原來署名的地方,一定是有古人署名的,卻為他所塗卻,僭寫上了自己的名號了。此種壁畫,當不至經過一次兩次的塗飾。每經過一次的“裝修”,必定會失去若幹的“神韻”。凡董安所曾“裝修”過的,細閱之,筆致皆極稚弱,僅存古作的軀殼耳。凡未經他的“裝修”的,氣魄皆很偉大,線條使色,都比較的老練、大膽。今日壁畫的作家,僅存於西北一隅,而人皆視之為工匠,和土木工人等量齊觀,所得也極微少,無怪他們的墮落。再過幾年,恐怕連這類的“匠人”也不易找到了。北方的佛教勢力實在是太微弱了,除了一年一度或數度的廟會之外,差不多終年是沒有香火的。有香火的幾個廟,不過是娘娘廟、城隍廟及關帝廟、玉皇廟等寥寥數座而已。為了生活的壓迫,連宗教的崇拜也都專趨於與自己有切身利害關係的神祇們身上,釋迎、如來之類,隻好是關上大門喝西風了。故北方的廟宇,差不多不容易養活多少個僧侶。像靈隱寺及普陀山諸寺之每寺往往住著數百千個和尚的簡直是沒有。這有名的古刹華嚴寺,不過住著幾個很窮苦的看守人而已,而其衣衫的破爛,殊有和這沒落的古廟相依為命之概。北方的廟宇,聽說,隻有喇嘛廟還可以存在,每廟也常住著數百人。其經濟的來源卻是從蒙古王公們那方麵供給的居多,然今日也漸漸的日見其衰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