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笑茹當著丈夫的麵,從袖口處拽出一條紅絲線,絲線墜端連著一把小銅匙。她又看了丈夫一眼,將鑰匙插入麵前錦盒的孔洞,隻聽咯啦一聲,鎖開了。
顏笑茹打開錦盒,裏麵平鋪著一張折起來的素箋,她雙手捧了,來到範無咎麵前,慢慢跪下去,範無咎一驚,脫口而出道:“你這是做什麼?!”伸手待扶,顏笑茹卻堅決道:“請盛主你先看看箋中內容。”
範無咎無奈,隻得叫過婢女道:“你們扶夫人起來,莫讓她這樣跪著,累了腹中孩兒!”婢女答應著過來,卻不扶顏笑茹,而是齊齊跪下道:“請盛主以大局為重!”
範無咎又驚又怒,隻見眼前跪了這齊刷刷的一片,倒是蔚為壯觀,隻是外人進來看見了,還不驚死?當即歎一聲,道:“好,好,我看就是了,你們快些起來!”
顏笑茹道:“請盛主你給留名的七十二位英雄豪傑一個答複。”
範無咎展開素箋,上麵密密麻麻的全是部眾聯名,要求將方悅意禁足,以防江湖大亂。顏笑茹道:“方悅意與閑邪王關係匪淺,已是不爭的事實,無咎,你身為這個武林的中流砥柱,怎能與她糾纏不休?當斷不斷,必受其亂,這道理你不會要我一個婦道人家反回來教你吧?”
範無咎無奈道:“笑茹,你……你讓我怎麼解釋好呢?”他當然知道方悅意和韓錯的淵源,知道得清清楚楚,隻是不想部眾家人帶著異樣的眼光看待她,這才瞞下隻字未提。
顏笑茹疑惑道:“難道……你一早便知道他二人的關係?”
範無咎道:“唉,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沒錯,我跟閑邪王,幾乎是一同認識了悅意……可是一事歸一事,悅意與江湖中人不同,她根本不在意我和閑邪王敵對的狀態,她救過我,也……也救過他。”
顏笑茹聽得一口氣鬱結在胸,半天才緩過來道:“這樣說來,你,你承認當初知道她不是正道之人,卻依然與她交好?”
範無咎無言以對,片刻短歎一聲。顏笑茹痛心道:“據張夢生所言,那海市蜃樓是一種控音邪術,世人莫不沉湎其中。無咎,你可知道你已經無形之中被人製肘!”
範無咎本來無意爭論,聞言訝異道:“笑茹,你怎麼也會相信那些怪力亂神的歪理邪說?你見過悅意,她可像那種無惡不作滿手血腥的人麼?”
顏笑茹道:“隻怕是麵善心惡!”
範無咎歎一口氣,道:“笑茹,你並不了解她!”
顏笑茹一陣心酸,人還跪在地上,淚水撲簌簌的往下落:“我需要了解她麼?那你呢,你又了解我麼?你想過要了解我麼!”
範無咎被攪和得心中煩亂,不由抬手揉搓眉心。顏笑茹道:“好,我知道你不舍得動手,我已讓鴻晝去了。”
範無咎動作一頓,倏然拉起她道:“什麼?”
顏笑茹早料到他有這樣反應,手腕辣痛,心中卻一片澄然,淡淡道:“我已讓鴻晝去了。其實早在你離開不久,我們就找到了她。她果然……”範無咎一把將她手腕甩開,大步邁出門檻,顏笑茹頓一頓,仍是大聲說道:“果然是跟閑邪王有關的!”
範無咎又轉身折回,抓起她喝問道:“她現在何處?”
顏笑茹仰起臉,眼神一片倔強,隻聽她緩緩沉聲道:“無咎,夫君,盛主——今天即使要豁出命去,這逆,我也違定了!”範無咎渾身一顫。顏笑茹聲音不大,甚至很輕柔,卻透著無限決然。他漸漸反應過來,看來從她口中一定問不出任何想要的訊息了。
顏笑茹眼睜睜看著丈夫拂袖而去,眼淚如珠,摔打在地板上的聲音霎那間清晰起來,蓋過了腦海中一切雜念。
玲瓏趴在窗框上,外麵成百上千的火把將人影投射在窗紙上,影影綽綽的好似看皮影戲般。方悅意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靜靜的做著刺繡的活計,繡完今天該繡的部分,她蓋上繡筐的蓋子,說一聲:“玲瓏,熄了燈吧。”
玲瓏吹滅蠟燭,忍不住問一句:“不要緊嗎,姑娘?”
“沒關係。”
方悅意淡淡道:“你若怕,到我身邊來睡罷。”
玲瓏過去,鑽進被窩,露出眼睛盯著窗紙上移來移去的人影,方悅意隔了被子輕輕拍著她,漫不經心哼起她從未聽過的曲調,不多會兒玲瓏便覺得出奇地困乏,在若有若無的歌聲中沉沉睡去。
玲瓏睡著不久,門忽然猛烈的震了一下,似乎有人撲在上麵,不過隻是震一震,卻沒有撞開。方悅意歌聲未停,隻是抬眼瞥了下,仿佛是應和她這一眼,窗紙上撲的一聲綻開了無數血花,延伸出來的分支,觸手一般以不同的速度緩緩下滑。
良久,方悅意輕歎一聲,起身披上寬大鬥篷,打開大門。一個人隨著門的打開仰麵倒在地上,麵色青白,竟是具屍體。而那張臉對方悅意而言也是再熟悉不過,正是鄢鴻晝。
不遠處是手持長劍的範無咎,滿眼驚疑。方悅意跨過屍體走到他麵前道:“你沒事吧?”
範無咎目光移過來望著她,口中道:“我……我竟殺了他……”
方悅意回頭瞥了一眼那死屍,淡淡道:“是啊,他死了。”
範無咎按著額頭,長劍哐啷落地,聲音顫抖道:“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了……等我清醒過來……竟看到自己的劍刺穿了他……”
方悅意歎口氣,道:“你沒有親眼目睹,他不一定是你殺的。”
範無咎想說什麼,卻突然生生止住話頭,顫聲道:“你……悅意,你……”
眼見懷胎八月的事實再也掩飾不住,方悅意平緩道:“是。”
範無咎一陣頭痛,四肢百骸有一股猛烈的氣流竄過,逼著他做些什麼,可是目光一觸及台階上鄢鴻晝的屍身,頓時想說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千言萬語一並堵在了喉嚨裏,怔了好一會才下意識喃喃道:“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方悅意也說不出話來安慰他,這屍體是真正的鄢鴻晝無疑,想必是韓錯與範無咎纏鬥到一半時,趁他忽然失去心神,此際迅速調換二人,假的變成真的,範無咎醒過神來,看到的自然就是自己刺死部下的一幕。
範無咎痛苦道:“我並非真正想殺他的……隻是、隻是……”隻是鄢鴻晝執意要殺方悅意,態度十分堅決,自己也隻是想打暈他而已,一心一念隻是想阻止這場不必要的血爭而已!
方悅意道:“我知道。”停一下又說,“可是他已經死了,你難受也無濟於事,何況,這並不關你的事。”範無咎搖頭道:“不是……”他頓一頓,吼道,“不是!是我殺了他!是我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