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完顏亮你變了。以前我是你的知己,現在我卻完全不再了解你,你總是莫名其妙擺臉色給我看。”
完顏亮目光逼人咬牙切齒:“少說廢話!你可知昨天晚上闖下多大禍事!”
我瞪眼。須知我天天都在闖禍,哪裏記得清他說的是哪一樁。完顏亮竟然這麼不了解我,真是白白辜負了我對他的情意。
“你真是好大膽子。”完顏亮嘿嘿冷笑,圍著我背手打轉,“夜闖深宮,破壞寢殿。”
“你憑什麼說這事是我幹的。”我抱臂環肩,洋洋得意擺出小人嘴臉。須知辦案要有證,捉賊要拿贓。完顏亮麵沉似水,忽然抬手亮出一把菜刀。
我大怒:“好啊,完顏亮!你說我不過,就想殺人滅口!”
完顏亮臉色發青,“這是今早第一個負責調查大殿損壞程度的侍衛從那殿角上拔下來的。你看仔細了,刀柄上還寫有我的名字。”
我誠摯道:“你真傻啊,亮亮。你去行刺,為什麼非要挑寫著名字的凶器呢。”
完顏亮被我氣得半晌無語,最後一甩袖子,“你可知此事關係重大。如果不是那個侍衛正巧與我交好,把菜刀收了起來。一旦被其他人得知,你我均已人頭落地。”
我摸摸後腦勺,很好,這一刻它還穩穩長在我的脖子上。
“陛下要追查此事……”完顏亮陰陰道,“我要怎麼說才好……”
我心道,你明明早就想好應對之策,才會這麼閑有餘裕,此刻不過故意拿喬,借機博取感激。
“不如這麼說吧。”我皮笑肉不笑,“連日大雨是因為天上有龍打架,昨天這架打到大內來了。雷龍一怒,吐了個雷。火龍一怒,又扔了團火。那大殿年久失修它就爛了。”
“說得好。”完顏亮幹笑點頭,“事情就依遙折說得辦。”
“喂喂——”我望著完顏亮僵直的背影,連連跳腳,“你給我站住!那是我開玩笑的!”
然而完顏亮成心與我賭氣,竟然真的拂袖而去。我聽管家說完顏大人寫了奏折,進宮去了,內心不由十分害怕。雖然我一直知道當今皇帝早就變成了一個傻瓜,但這種胡言亂語,他要是也信,那天下果然就真的該歸我家亮亮了。
我十分擔憂,生怕完顏亮胡言亂語惹得龍顏大怒牽連到我。於是我趁他不在,席卷家中財產,奔赴中京我的任地。我要遠離是非,回去當我的“千兵衛”。
一路上,縱馬飛奔,不敢打聽京中消息。
不知道完顏亮此刻是生是死,也不知他發現我消失後究竟是驚是怒。我在客棧要了最好的上房,卻不知為何還是輾轉難眠。
我不是思念完顏亮,隻是比較認床。
我不是擔心完顏亮,隻是掛念我落在他家忘了帶走還沒有吃完的那半盒桂花糖。
一定是這樣,我對自己說。
我閉上眼睛,假裝已經睡著。眼前卻全是完顏亮驚怒交加的麵孔,受傷震怒的神誌。
我推開被子霍然起身,哇哇叫著跳下床。
這完顏亮一定會使降頭巫術,不知在何時迷失我的神誌。
又或者,他其實對我下了慢性毒藥。這些年來,每日下在我的飯菜中,一旦離開他,我便會毒性大發。
我捶地痛斥:“完顏亮你好生歹毒!”
但不知為何,我卻又淚眼汪汪。
一旦思及完顏亮因為我的胡作非為而人頭落地,我就無精打采困頓頹敗。這一路行去,好不寂寞,因而走得異常緩慢。
終於回到我的花果山,見一孩兒來報:“完顏大人在此等候蕭猛安已有多時。”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險些栽下驢背。
“完、完顏大人?哪個完顏大人?”
“——行台尚書完顏亮!”
完顏亮的臉色十分蒼白,人好像有些清瘦。白衣飄飄手捧書卷,正坐在帳篷裏看書。見我進來,斜斜瞥我一眼,並不開口。
我進退兩難,逃無可逃,隻好腳尖磨地訕訕地笑,“這些手下太笨,一定對你招待不周,竟然連你的官名都記錯了。”我摸摸鼻子,小心地繞過去,把包袱藏在身後,“他們竟然說你是什麼行台尚書。”害我以為同名同姓,心懷僥幸,因為我家亮亮一早就是當朝太保。
“他們沒說錯。”完顏貴人終於開金口,望著我,神情古怪,“我被皇帝貶職為行台尚書,正在趕赴任地。”
這麼說,他不是專程來看我嘍。
思及至此,我的表情不由得變得十分僵硬。緊緊握住手中包袱,這裏麵都是完顏亮的,莫非他發現家中財物失竊,特地上門追討?
“遙折。”完顏亮將我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半晌淒惻一笑,“我忽逢變故,遭受貶謫,你便半點也不擔心,半點也不掛念麼?”
我默然不語。
反正不論我說什麼,完顏亮心中都是早有定數。既然他一早認準了自己給出的答案,又何必還要問我,世人均有此奇怪稟性。
得病求醫,他們要問:大夫,我沒事吧。
臨終禱告,他們要說:我、我不會死吧……
情人兩地,他們叮嚀:我們定會再見!
自顧自的都在心中設下花好月圓,所以眼中看不見幾番離散。完顏亮比他們強,在於他總給自己一個比較自虐的答案。
每人都有問題與回答,大家全都擅長自問自答,不求真相。
於是我微笑,“完顏大人當屬我朝第一才俊,即使眼下落魄,也不過是朝政時局起伏,他日定有風雲再起的一天。所謂船到橋頭自然直,完顏大人無須多慮。”
完顏亮冷笑,“隻怕不是船到橋頭自然直,而是船到江心補漏遲。”
“完顏大人何出此言?”我奇道。
“我尚未大難臨頭,已有親信聞風而動卷我家財棄我不顧。”他起身,灼灼地盯著我看,口中隻問,“遙折,你說我要拿此人怎麼辦。”
我瞪著眼珠,不予置評。
我知道完顏亮不會拿我怎麼辦,一如每次對峙,他總是先放棄的那個。他先放棄不是因為他溫柔,而是因為他膽小,他要不起否定的答案。
果然,三秒之後,完顏亮轉身邁步,擺出七步成詩的架勢,緩緩走至燭案旁。明明未到三更,他硬要點著火燭,明明不是飛蛾,他偏偏盯著搖曳的火光出神地看。
“你走的第二日,皇上下達罪己詔。”片刻之後,他改變話題,語氣淡定。
“完顏合刺一向喜歡模仿漢人。”我吐出口氣,舉袖擦汗,感謝話題已經偏離危險。我最討厭的一出戲是《打龍袍》,我最討厭的官麵文章就是《罪己詔》。小時候,先生教我寫文章。命令我一天一篇,一月後交他三十篇。我哪裏有這麼多感言,隻好如此下筆。
正月初一:我幫姥姥洗手絹,姥姥誇我是個好孩子。
正月初二:我幫姥姥打醬油,姥姥誇我是個好孩子。
正月初三:我幫姥姥掏耳朵,姥姥誇我是個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