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大金朝千年後有個偉人叫王小波,他曾說過一句名言,“你想一件事會怎麼發生,它就偏偏不會怎麼發生,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你根本不要事先做任何設想。”
這句話無比正確地應驗在我家亮亮身上。
正當我們整軍經武,戮力同心,八方聯合準備起兵謀反的這個空當,大金皇帝完顏合刺不知道又得了哪路仙人指點,竟然發來一道詔令,把完顏亮給召回上京。
我說:“此行一去,必然凶險。完顏合刺近來喪心病狂,不如趁機發難,舉兵而動。”
完顏亮蹙眉沉吟:“如此行兵,大金不免內境開戰……”
我冷笑,“原來亮亮心中還存有百姓。”
自古帝王,逐鹿中原,但求問鼎天下,誰會管生靈塗炭。但是我家亮亮意外在此執拗起來,不顧從屬阻攔,決意領從聖意回返上京。
軍師對我說:“殿下心懷仁念,恐怕於己不利,最好還是從中勸解。”
我微笑,此人真幼稚,他以為完顏亮是什麼人?如非逼至盡頭,完顏亮不會輕易兵戈相見。他不想金國內亂,不是因為他心懷什麼狗屁仁念,而是要為他日攻打大宋奠定良性基礎。
我是完顏亮的知己,他不需向我一一言明,我自然心清如雪洞若觀火。
“有朝一日,我會是你的危險人物。”我勾起古怪笑意,看著他整好行裝躍上馬背。
完顏亮英姿颯爽,回眸看我,挑眉微笑。
他說:“你不會。”
這事真奇怪,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他竟然肯信。
我不忿,不知他如此堅定,憑仗的是哪般。
我拱手冷笑,“大人一路走好。”
他詭異朝我一勾手指,“遙折過來,我有一事叮嚀。”
我隻好傾身前往,卻不料他忽然一隻手臂橫來將我攔腰抱起,劫上馬背。北風蕭蕭,完顏亮縱馬馳騁,風聲獵獵,一時吹亂萬縷青絲。
狂風揚起漫天粉塵,前塵後路乍然迷惘。我驚怒交加,拚命捶打,“放開放開!這與約定的不一樣!”我尖叫,“我才不要陪你去上京送死!”
“你會的!”他低頭微笑,還是那麼惹人生氣的堅定,“你是我的遙折!”他陡然意氣風發,用單薄的鬥篷裹緊了我,他說,“我們自此,再不分離。”
我啞然。
事情從頭到尾,總由他獨自決定。
我既是女人,又是小人,如此善變,從來隻會添亂,不曉得他憑什麼一口咬定了我。
是那個“愛”字嗎?
我睜大眼,看著馬背之下,一路起伏綿延後退的青草。
從這一刻開始,我再不能了解完顏亮。
他變成了我再也無法掌握的人。
因為他愛我。
你最了解什麼人?
答案是——你暗戀的人。
你最不了解什麼人?
答案是——愛上你的人。
愛這個字刀光劍影,何其凶險。
我隻覺心驚肉跳,再不知前路奔往何方。
事實再次證明王小波是個偉人。
他的名言寶典久經驗證且今古同一。
皇帝召回完顏亮後竟然沒有對他再加斥責,隻是溫言淺語,安撫一番,說日前判得太重。
完顏亮一起一落,當回平章政事。我也搬回完顏亮府,看似一切沒有改變,但我知道完顏合刺早給他自己埋下火種。
完顏亮心高氣傲,孤心自許。即使加封太保他尚且懷有反誌,如今官位低了幾階,定然氣悶。
我洗了澡,睡好覺,喂了魚,賞了花。抖抖衣襟,去找管家聊天。
管家最喜歡我。
除了我,這府裏沒人聽他閑磕牙。大人物每發一言總是鏗鏘有聲,他們從不懂聊天的妙趣。
我說:“皇帝近來有什麼趣事沒有?”
這大金皇帝於我和管家來說,就形同美國總統之於美國人民。
純屬解悶的對象。
管家和我意氣相投,沆瀣一氣。
他說:“自從大人走後,皇上就日漸瘋狂。大宋民間流行打老婆,現在咱們大金朝庭流行打板子。”
我興味津津,捧了半包桂花糖,自己吃一顆,喂管家吃一顆。
“他都打誰了?”
“看誰不順眼打誰,也沒什麼理由。”管家嘎嘣嘎嘣嚼著糖豆,支吾不清地說,“前些天把自己的女婿駙馬唐括辯給打一頓,後又把當朝大員完顏秉德給打了一頓。”
“嘩——”我一驚,險些把用來蒙騙管家的過期糖豆真的吞下去,“完顏秉德都挨打?為什麼啊!”
“因為皇後啊。”管家眯縫著眼,蹺著二郎腿,有滋有味地咀嚼桂花糖,絲毫不覺有啥異味。
我滿麵黑線,“又是那個女人——”裴滿氏,大姐大,您強。翻遍我們大金曆史全書,再沒您這麼風光的女人了,什麼大事都能尋找到您的芳蹤。
“皇帝不是在搞搬遷計劃嗎。”管家說,“可氣在於總有釘子戶不想搬。不但不配合我們天子的遷都計劃,還拉關係走後門。走就走吧,還這麼不會走,走到皇後那裏去了。”
我愕然。
帝後不合,已經不是秘密。反正完顏合刺的心理在有關他老婆的方麵一向很變態。他老婆喜歡誰,他就討厭誰。但此事奇怪在於,他這麼恨他老婆,卻偏偏沒敢對這位大姐動一小手指頭。不但不敢動這位娘娘,連帶娘娘喜歡的人他也不敢真把他怎麼著。那怎麼辦呢,就隻好——遷怒。
“可憐的秉德……”我唏噓。
“還有更可憐的。”管家向我伸手,我連忙再倒給他一顆糖豆,“左司郎中三合幹脆就讓他給斬了。”
“他現在都已經發展到這地步了?”我蹙眉。話說商紂王的墮落也趕不上他這種狂飆的速度,看來完顏合刺頗有當賽車手的天分。
“嗯。縱酒酗怒,手刀殺人。”管家壓低聲線,“讓別人殺還不過癮,他還要自己動手。”
“我明白了。”我恍悟,因為金兀術也終於死了,這朝上再沒有誰能管得了完顏合刺了。可憐的合刺猛然間脫離了臨朝端默的歲月,傀儡皇帝重獲自由,他就得鼓著勁活動一番了。這是壓抑之後的大爆發。
三十年來的鬱悶,他打算一口氣地發泄出來。
我非常理解,同時也意識到,這是我家亮亮出頭的機會。
反一個仁孝賢德的皇帝叫逆臣賊子,但是反一個昏庸無道的君主就叫憤而起義。
我隱約感悟,我和完顏亮的形象似乎光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