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歎著氣,端著已經冷掉的湯藥從房中退了出來。

轉身往廚房走的時候,抬頭便見主人迎麵走來,趕忙俯身施禮,“少爺!”

上官陌瞥了一眼她手裏的藥碗,眉頭一蹙,沉聲道:“怎麼回事?”

“少夫人……不,江姑娘不肯喝藥,也不肯進食,都已經一天了。”

她有傷在身,居然還敢耍性子。預備如何?以死相挾以期他會放她走嗎?到此時,她的命是掌握在他的手上,她即使想求死,也要先問過他同不同意。

“去重新熱了再端來。”沉聲吩咐,他麵色陰沉地大步朝房門口行去。

丫鬟在離開庭院之前,依稀間聽到了房門被踹開的聲音。

府中上下有眼睛看的人都知道,房中的江姑娘對少爺來說,分明是個身份特殊的人。

他大步進到房中,一把將垂掛的帳簾扯掉了,然後用隱忍的語氣對著床上那個背身而臥的人道:“起來!”

然而對方毫無反應,背著身動也不動。

他失去了最後的一分耐心,坐到床沿上,避開她肩上的傷口位置,伸手將她拉了起來。

“你以為這樣就可以逼得我退讓,放你出府去嗎?”

雲蘿已經許久未曾進食,此刻已是氣息虛弱,臉色蒼白。

她卻很努力地對他擠出一抹笑,嘴角幾分嘲然之色,“反正橫豎是一死,我不妨賭這最後一回。你遲遲不見殺我,興許是真的不忍對我動手吧。”

上官陌手上的力道在收緊,恨不得掐上她的脖子。她到這個時候還來惹怒他,當真是覺得他會狠毒到足以令她求生無望?

雲蘿看著他眉目染怒的樣子,心頭莫名一酸。

他對她,總還是有幾分情意的吧。

沒有立即殺掉她,還請了大夫為她治傷,派了下人伺候左右。

她緩緩伸出手,蓋在了他的手背上。見他臉上的怒色瞬間褪去,隻剩一臉的怔愣之色,她便止不住地笑了出來。

“上官陌,你會放我走嗎?”聲音卻是哽咽了。

他沒有揮開她的手,隻是蹙緊眉心,低聲問:“放你走了,你又能去哪裏?”

去哪裏呢?這世上,總有能讓她容身的地方吧。

“也許,是回到我來的那個地方吧。”

“你既已行跡敗露,宋觀之還會饒過你嗎?”

“我與他之間有約定,我想他不至殘暴至此。”

他嘲然一笑,“他若不是殘暴之人,你又怎會受他要挾至今?”

看來所有的事,他都已經知道了。

“如果你不殺我,就放我走吧。”

也許各歸各途才是對彼此都好的選擇。

他默然看了她良久,緩緩搖了搖頭。

“我不會放你走。”他舒展了眉心,看她的目光異常堅定,“至少在事態平息之前,你哪裏都不能去。”

國丈府中,宋觀之原是正在喝茶,聽了下屬的彙報之後,氣得抬手就將茶碗給摔了。

“混賬!”

回來稟報的人身上還負著傷,肩頭的血仍還在往外滲,染紅了半邊的衣衫。

宋觀之睨了他一眼,冷哼道:“沒用的東西,還不滾下去!”

氣不過,他揮手將桌子上的東西統統都掃到了地上。

養了許多年的一條狗,本以為在關鍵時刻總能派上一點用場,卻沒想到竟會被反咬一口。

眼下惱火都是其次,皇上那邊還等他回話。

想至此,他驀地感到一陣寒意從心裏透了出來。

在皇上將責難砸下來之前,他必須想一個可以脫身的辦法。

也許,他可以讓皇上將整件事的注意力,引到東平侯那邊去。

園子裏的梔子花開得殘了,大片的枯敗花瓣落了一地。

佟離站在廊下,望著遠處那道立於樹旁的身影出神。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他側目望去一眼。

是府裏的管家,正形色匆匆地往他這邊走來。

管家走到近前,俯身稟報:“侯爺,宮裏來人傳旨,說皇上召您進宮。”

佟離聞言淡然一蹙眉,並不急著趕去接旨,而是將目光重新投回園子裏的那道身影上去,低聲吩咐道:“給秋月姑娘送件披風過去,天氣已經比前些日子冷了。”

管家應聲稱是,他才轉過身,步履從容地朝前廳行去。

佟離在院子裏設了酒席,親自為對坐的上官陌斟酒。

“皇上召我進宮了。”

上官陌並未露出驚訝之色,“所為何事?”

“說是預備賞賜一塊封地給我,好讓我安度餘生。”

上官陌淡淡一勾唇,眉目冷然地回道:“狗急跳牆的把戲。”

“窮途末路,所以想逼我們先動手吧。不過你不好奇他封了個什麼地方給我嗎?”

“是哪裏?”

“關朔。”

靠近西部雪山,與外族臨界而處,是個鳥不生蛋的邊疆地方。

“那你以後就有機會天天賞著雪景度日了。”

佟離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比起雪山風光,我其實更向往雪山外的那一片原上風光。上官,你有興趣與我一同前往嗎?”

上官陌低眉一笑,沒什麼誠意地回道:“我要考慮考慮。”

佟離想起另一件事,不由露出曖昧神色,仔細盯著他看了片刻,揶揄道:“我瞧你這幾日怎麼好像消瘦了許多?難道是心裏記掛著什麼事?還是,記掛著什麼人?”

上官陌原是打算裝傻應付的,“你還是管好自己的事吧。”

佟離見他態度閃躲,更是來了興頭,“兄弟有心事,我怎能坐視不理呢,那樣豈不是太沒有人情味了?”

上官陌則是幹脆端起酒杯敬他,以圖封住他的口。

“你放她走了嗎?”他應當知道問的是誰。

“沒有。”上官陌徑自飲下一杯酒。

“那你預備如何?”

“她身上還有傷,我至少要留她到身子痊愈。”

誰問他這個了?

“少裝傻,我的意思是,將來你有什麼打算?”

上官陌看了他一眼,臉上閃過一抹悵然之色。

將來的事太渺茫了,局勢未定,他都不知自己下一步會走向哪裏,又怎敢輕許什麼承諾給他人?

“我會放她離開,如果將來我還活著,就再去把她找回來。”

這便是他認定的心思,在摯友麵前,什麼都不必隱瞞。

“她蓄意要害你性命,你這樣輕易就原諒她了嗎?”

上官陌悵然一歎:“她隻是身不由己,受人利用罷了。”

佟離露出感慨的神色,“上官,我有些羨慕你。也許我這一生,注定都要與心儀的那個人錯過。”

他歉然一笑,看著上官陌問道:“你不會怪我吧?”

上官陌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綺蕊若是地下有知,也隻會感到安慰。”不由低歎一聲,問他:“你是不是後悔了?”

佟離苦澀地搖頭,“或許這便是我的宿命,總是親手將心愛的人送上絕路。不過,我會用我的下半生去償還所欠下的。”

他俺去臉上的黯淡神色,轉而一笑道:“就衝著你心有所屬這一條,我也會盡快將事情解決掉的,不會讓對方再有防備的機會。”

上官陌聞言,知道自己無法勸阻他的決定,隻覺得無奈,眉頭下意識鎖得更深了。

宮中突然傳來皇上暴斃的消息,一時震動了朝野。

誰都沒料到,會是一名默默無聞的舞姬所為。

大內侍衛迅速捉拿了那名女子,試圖從她口中問出幕後指使,她卻早已服了毒,死在了去往大內監牢的路上。

一時間宮中上下陷入慌亂。

皇上正值壯年,平日裏疑心極重對人多有防備,誰都未料想他會死在一名宮婢手上。

在宮裏待得年月久一些的宮女開始在私底下瘋傳,皇上會獨獨對那名宮婢撤了防備,全因她長得與去世的芳妃娘娘十分相像。

芳妃娘娘在世時最得皇上恩寵,入宮之後卻不知為何終日都是鬱鬱寡歡,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了。

皇上愛美情深,至今還保留著芳妃娘娘居住的園子。

也許人這一生,總會遇到一個足以令自己為之臣服的人,連高高在上的君王也不例外。

宮中大喪,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置辦喪事上,至於那名卑微的宮婢,自然沒有人再有心思去理會。

聽說,早已經在她服毒自盡之後,就由幾名宮人負責草草焚燒掉了。

佟離送秋月入宮,自然是打點好了相關渠道裏的人。

再托那些人將秋月的骨灰保存好運出來也不是多難的事。

他將墳塚立在了他們初次相遇的湖邊,特地找人從雲南急運了一株山茶花來,種在了她墳塚的旁邊。

這是她生前最愛的花,清朗潔白,一如她翩然起舞時裙裾的顏色。

上官陌隨行而來,遠遠地守在了一旁。看著眼前的情景,無聲低歎。

佟離在墳前站了許久,低低唱了起來。

是他時常掛在嘴邊的那支曲子,吳儂軟語的腔調,纏綿悱惻婉轉動人,此刻聽來卻越發讓人覺得心酸。

佟離又從衣袖裏取出了一把剪刀。

上官陌原是離得遠,瞧見之後驀地一驚,飛身掠了過來。

一把拉住佟離的手,低聲斥道:“你這是做什麼?”

佟離笑了笑,推開他的手,澀然道:“你放心,我並不是要尋短見,我隻是,想給她一個交代。”

剪刀揚起,轉眼便見他肩上的一頭烏絲紛紛揚揚地落下。

“你我的誌向始終是一樣的,從來都沒有將那所謂的權勢榮華放在眼裏。如今皇帝已死,朝廷陷入一片慌亂,就讓那幾個皇子自相殘殺去吧。將來誰主江山,都與我們無關了。”

他扔了手中的剪刀,對上官陌淡然一笑道:“我會把最牽念的人,藏在心裏,一生銘記。從此青燈古佛,但求一份與世無爭的生活。”

上官陌想伸手攔他,卻見他對自己搖了搖頭,“我心意已決,這樣的選擇對我來說才是一種救贖,否則我不能確信自己是否還有勇氣活下去。”

看情勢,想來已是攔不住了。

上官陌緩緩收了手,孤身立於墳邊,目送他漸漸走遠了去。

轉身看向墳塚旁的那一株山茶花,微風拂過,空氣裏便沁滿了幽幽香味。

愛恨糾纏一場,若能以這一縷芳香做終結,也許就不再是那麼遺憾的事。

夜深露重,月色微涼。

按時節來算,已經入了深秋。這樣的夜晚,並不適合出門賞月。

雲蘿原是已經躺下了,可是翻來覆去總也睡不沉。肩上的傷早就好了,她心裏卻是莫名的一陣焦躁。

也許,都怪窗外的月色太過透亮,照得人無心入眠。

索性披了袍子起身,伸手推開了窗。

卻是怎麼也未料到,他會在此時出現。

這裏不是上官家的府宅,而是離上官府不遠的一處別苑。聽服侍的丫鬟說,似乎是上官老夫人在世時居住的宅子。老夫人雖然過世多年,這裏卻一直有專人負責照看著。偶爾少爺會來小住幾日,隻是從未住過外人。

上官陌將此處借給她養傷,也是順帶著避禍。

京城裏的情況她都清楚,皇上駕崩,朝野動亂。上官陌對她說,這個時候宋觀之再無心思去為難春風閣的人了,要她放心在此處休養,待時機成熟了,就放她走。

放她走的話,說過也有些時日了,他轉眼也有近半月未再出現。

今夜來,是來道別的嗎?

他坐在庭院的石桌旁,桌上擺了酒盞。與她隔著窗相望,候了片刻還未見她有出房的意思,便笑了笑道:“既然未睡,過來一同坐吧。”

雲蘿合上窗戶,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頓時感到了一陣透骨的涼意。

這樣冷的晚上不在屋子裏歇著,還要跑到院子裏坐著喝冷酒,真是難為他有這個好興致。

她牙關直打哆嗦,不由抱怨一句:“好冷,你下回要來,能不能挑在白天?”

上官陌任她發牢騷,隻是淡然地笑著,也不辯駁,抬頭問她:“要喝嗎?”

雲蘿見他神色平靜得太過反常,心中便有了猜度。

接過杯子,揚眉一笑,“這是送行酒嗎?”

他眉目一沉,隨即又露出溫然的表情,“不錯。”

答得太爽快,反是雲蘿聽了之後,竟然有些猶豫了。

“大夫說,我的傷還沒好周全……”

他低聲笑了出來,“先前還鬧絕食威脅我放你走,如今我還你自由,你倒又不樂意離開了。怎麼,舍不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