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傍晚,大妹從繡架上拆下繡品,送進庫房,正要和繡娘們一起去吃飯,聽見蘇慕亭在門口喊自己。走出去一看,見蘇慕亭雙眼通紅,眼眶還留有淚痕。門外無車,她腳上的繡花鞋被黃塵染得灰撲撲的,可見是一路從縣城走過來的。
孫家繡坊往南走一段路,便是一片廣闊的田野,臨近春節,天氣反而轉暖,積雪未消,零零落落蓋在野草之上,露出濕漉漉的枯黃。原野靠近路段的位置,蓋有一間瓦房,瓦房無門,隻三麵被磚塊包住,是本地鄉紳行善集資所建,給田間勞作的村民避風躲雨之用。
大妹抱了稻草放在地上,鋪上手絹。蘇慕亭拿起手絹還給她,說道:“我也田野間長大的,沒這般金貴。”說著,眼眶又濕潤起來,盤腿坐在草堆上。
大妹默默陪她坐著。
蘇家繡莊以前隻是一家小繡坊,也就比孫家繡坊稍微大些,他們在鄉下有地,租給佃戶種植。有家佃戶在田間勞作的時候,不小心被老鼠咬了,回去沒幾天就發病去世,剩下老婆和女兒無依無靠。孫慕亭爺爺收了佃戶老婆做妾抵債,想讓她女兒也給蘇慕亭父親作通房,她女兒拿剪刀劃花自己的臉,蘇家方才作罷,把她放回到鄉下自身自滅。
佃戶老婆有一門獨有的雙麵繡技術,繡出來的圖案比其他雙麵繡針法繡出來的更精湛逼真,這門技術從佃戶老婆那裏流傳到蘇慕亭奶奶和她母親手中,蘇家繡坊便是在那個時候逐漸嶄露頭角,並發跡的。
家業大了之後,蘇家在鄉下大肆買地,建起莊園。蘇慕亭爺爺老年之際,估計感知到生死的恐懼,特地派人找回佃戶女兒,彼時她已經嫁人,蘇慕亭爺爺便把她們兩口子安置在莊園內,讓她們做些收租和管理的活,按月發給工錢。
為防止雙麵繡技法被外姓人學去,蘇家家訓裏有一條規定不準蘇家女兒碰繡花針。孫慕亭爺爺去世之後,曝出蘇慕亭姑姑在外頭偷學刺繡之事,蘇慕亭奶奶大怒,從此禁了蘇慕亭姑姑的足。她奶奶餘怒未消,懷疑到佃戶老婆的頭上,執意認為她為當年的事情心裏有恨,故意破壞蘇家規定教蘇慕亭姑姑刺繡,好打垮蘇家繡莊的生意,於是蘇奶奶也給佃戶老婆關了禁閉,直到蘇慕亭姑姑出嫁也未放她出來。一年後,佃戶老婆因病去世,才擺脫了那個黑黢黢的小房子。
蘇慕亭姑姑犯錯被發現的時候,正巧蘇慕亭出生,甫從娘胎裏一落地,蘇慕亭奶奶見是個丫頭片子,想起蘇慕亭姑姑的教訓,又是火冒三丈,喂養三天之後,便和奶娘一起送去鄉下莊園。奶娘不負責,知道自己帶了個不討喜的小姐,遂便以沒有奶水為名,斷了蘇慕亭的奶,是佃戶女兒抱著她在村子裏四處求討,方才撿回她一命。可以說,蘇慕亭是吃著村裏嬸子大娘們的百家奶長的。
蘇慕亭爺爺奶奶一門心思全防著佃戶老婆,卻沒料到佃戶女兒也是會雙麵繡的,但是隻學了七七八八,因此從未在人前展現過。她把自己所知道的全傳授給蘇慕亭,臨死之前,把與蘇慕亭一同長大的獨女秦甜也交付給蘇慕亭。
蘇慕亭在鄉下待了十四年,從沒踏進過城裏半步,考慮到她已經長大了,蘇家開始著手她的婚事,因此派人到莊子把她接回家。秦甜無法跟隨她一道,無奈之下,蘇慕亭隻好把她收作自己丫頭,從此改姓叫蘇甜。
“接我回來,不過是為他們賣個好價錢。別以為我在鄉下什麼都不知道,我清楚著呢!”蘇慕亭擦著眼淚說道,“在我小的時候,他們把我許給於千總的兒子,隻是沒幾年,千總戰死沙場,千總老婆帶著兒子離開東淩縣,若是仔細找找,總能有線索的,但是他們嫌棄人家沒落了,嫁我過去拿不了多少錢,不如秦家金坊真金白銀給的真實。他們就是一幫吃人不吐骨頭的鬼……”蘇慕亭恨得咬牙切齒,“從出生起,他們便沒關心我死活,我隻恨不能自己選父母,要不然,便是讓我剜肉剔骨還給她們都願意。”
說到最後,泣不成聲,蘇慕亭伏在大妹膝蓋失聲痛哭。大妹也不禁抬起手揉眼睛,心想:人活著到底是為什麼?責任太重,自我太輕,現實又總不讓人如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