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是平凡的一天。
宣陽殿。
精巧素雅的青瓷香爐裏檀香淡淡。
一身明黃龍袍之人穩坐在大椅上,看著案上攤開的奏折,微微蹙眉。
要是以前這個時候,通常都會有個明朗悅耳的聲音在門口響起:“皇兄,咱們出去逛逛吧。”而他,總是一笑置之,因為太忙,很少應允。而現在,直到很長時間以後,這個聲音都不會再響起了。
皇上露出一絲苦笑,他的四弟,為什麼就是學不會聽話一點呢?
隻要一點點就夠了。
也就不必像現在這樣,迫不得已,狠心讓他離開京城,去什麼茲宛國找那不知好歹的公主求親。
皇上垂眼,看著奏折上“然也”的“然”字,想起那天上朝時的情形。
金鑾殿上。
氣氛不同尋常的肅穆,皇上望了望階下站立的眾位臣子,又歎出一口氣。
董丞相神色嚴肅地踏出一步,“陛下,請您明察,此事決不能再拖了。”
再歎一口氣,皇上煩惱地按了按額頭,“他畢竟是朕的親弟弟啊!”
王將軍的臉像塊堅冰,肅聲道:“臣還有事稟報,玉王爺昨日不顧守門將士勸阻,硬闖進兵營,臣本來以為王爺隻是突然想看將士演習,可是他居然在操練場放了一把火,整個兵營都差點被燒幹淨!”
“什麼?”皇上顯然也嚇了一跳,“他為什麼要幹這種事?”
“王爺說,他想在操練場一邊看演習一邊考雞翅,”王將軍額頭上青筋暴跳,“一不小心就把軍營給燒了。”
後麵陸大人也站出來,“啟稟陛下,玉王爺在京城各大酒樓負債累累,前天十幾個老板聚在微臣府門口,要國庫給王爺還債。”
“啟稟陛下,玉王爺打傷了遼王爺家的大少爺……”
“啟稟陛下,玉王爺把景福宮的房子給拆了……”
“好了好了!都給朕閉嘴!”皇上大吼,臉上卻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來人,宣玉王爺!”
沒過多久,一身嫩黃錦袍的人閑閑散散走進來,抬頭對高高在上的那人微微一笑,“皇兄,你找我呀?”
“輕然……”一見他,皇上的心立刻又軟下來,剛想說幾句溫柔話,就看見階下諸位重臣的眼光“刷刷刷”利劍一樣射過來,他連忙幹咳了一聲,皺著眉思前想後了好半天,終於咬咬牙擠出一句:“輕然,你去西域和親吧……”
幾日後。
還是這座金鑾殿。
皇上怒不可竭地大吼:“什麼什麼?那個公主不願意?朕的輕然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又是堂堂玉王爺!她居然不願意?!”
“陛下息怒,”董丞相一副預料之中的表情,“人家公主說了,玉王爺性情特異,美名遠播,她小小茲宛容不下這尊大神,除非……”
皇上倏地抬起頭,“除非什麼?”
董丞相氣定神閑地道:“除非玉王爺帶金銀珠寶綾羅綢緞親自前往西域求親,她才考慮答應。”
皇上咬牙切齒,正要拍案大叫此事作罷,下麵眾臣子又開始紛紛上奏。
“陛下,昨日玉王爺又砸壞了東邊的宮牆,說有個洞更方便進出。”
“陛下,玉王爺說他突然想學醫,派人把禦醫房的藥材全拿走了,下午就有人發現藥材全都扔在禦花園裏。”
“陛下,遼王爺在殿外呢,說玉王爺又打了他家二公子。”二公子今年才一歲半。
“陛下……”
“閉嘴!”皇上猛然站起來,一把揮掉了案上厚厚的奏折,眼眶微紅,使勁咬咬牙,薄薄的雙唇不停地顫,終於狠下心,抖著聲音說:“……傳朕旨意,為玉王爺準備車輛馬匹,金銀珠寶,綾羅綢緞,隨從千人,明日啟程,前往西域……求親……”
階下重臣皆長出一口氣,齊齊跪地高呼:“陛下聖明!”
聖明你個大頭鬼!
現在想起來,皇上依然覺得欲哭無淚,為了留住輕然,朝堂之上他連裝委屈扮可憐這些可笑的招式都拿出來了,可是完全不奏效,眾臣實在拚命堅持,他身為皇帝,能有什麼辦法。
隻要輕然稍微聽話一點,不要去拆人家房子,或者不要一把火燒了兵營,或許都有轉機,可是那淘氣寶寶已經引起民憤,連遠方的茲宛都聽聞他的作為不敢答應婚事,這可實在是讓他無能為力。
如果國家是一個人的,那麼他心甘情願讓輕然胡作非為,拆了皇宮也沒關係。
可是國家是天下人的。
他有一個皇兄,但前些年意外亡故,下麵有兩個皇弟,三弟宿遊性情淡薄,不喜歡宮廷束縛,常年在外遊山玩水,近年娶妻生子才留在京城,四弟輕然天生玲瓏可愛,漂亮得不像人間的孩子,他從小就把輕然捧在手心裏當寶貝,輕然小時候還很乖巧聽話,可漸漸長大後居然到處調皮搗蛋,胡作非為。
然而這兩個詞是因為身為皇兄不忍心說別的,要說玉王爺榮輕然,早過了可以用“調皮搗蛋”形容的程度,隨便問朝裏一個大臣,都會板著臉說出“遊手好閑,無惡不作”八個大字。
遊手好閑,無惡不作。
這樣一個王爺,即使他玲瓏漂亮又能怎麼樣?
美人的小錯可以原諒,可是連續不斷讓人頭痛欲裂的大錯,就沒有誰能承受了。
案上的奏折攤開很久都沒有翻動,皇上回憶著輕然神采飛揚的笑臉,滿眼無奈,再過一段時間,他一定,一定會盡快把輕然接回來。
太監腳步輕輕地走過來,“陛下,嚴大人求見。”
皇上聽到“嚴大人”三字立刻眼光一閃,剛剛無奈感傷的情緒刹那消失無蹤,他淡淡道:“宣他進來,你去門外守著,沒有朕的命令,不準任何人靠近。”
“是。”
皇上隨手合上奏折,嚴大人快步走進來,皇上抬頭直視他的眼,那雙眼睛烏黑明亮,裏麵沒有任何情緒。
兩人誰都不說話,嚴大人也沒有行禮。
直到皇上終於在他的眼睛裏讀到了什麼,麵色微微一凝,略帶探詢,嚴大人才輕歎一口氣,極輕地點了一下頭。
皇上刹那後背僵直。
他是一國之君,天搖地動都能麵不改色,可是隻因為那一下輕輕的點頭,就立刻蒼白了麵容。
嚴大人這才彎腰行禮,或者隻是不願看到皇上此刻的表情。
“陛下,是真的。”
這句話沒頭沒尾,但字字肅穆。
過了很久,嚴大人一直保持著行禮的姿勢,也沒有再說什麼。終於,皇上用從來沒有過的幹澀聲音將他的話補充完整:“榮折月……真的存在……”
榮折月。
榮,折月。
榮是國姓,折月是他的名。與翹時、藍宣、宿遊、輕然一樣,折月,是與他同一輩的皇子名。
從來沒有存在過,卻已經確實存在了二十年的……皇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