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皇太後下了禁足令後,清宛宮內的門庭外終日有侍衛戍守,宮內無論是主子還是奴才,均不能踏出宮門一步。從慈慶宮被押返清宛宮的那一天開始,花如語連著數天均惶惶不可終日,她難以置信這樣無助的境地便是自己不惜一切進入皇城的結果。
而孤身一人麵對冷冰冰的空蕩宮室,如今已是第十六日了,她不敢想以後,不敢去做讓自己寒心的預料,可能,還有許多個灰暗淒冷的十六日在等待自己。
她蹲坐在唯一可以保全暖意的床上,閉上雙目,眼內卻有溫熱的盈眶感覺,直逼得自己鼻端泛酸,她咬著下唇,忍下喉中灰敗無能的嗚咽聲,總算生生地把淚意忍了回去,隻落得滿腹的苦澀。
百思交集,椎心的挫敗及痛心尖銳而激烈地撞擊著她的心房,耳畔隻聽聞窗外“沙沙”的瀟瀟風雨聲,室內愈顯冷冰,她無力地倒在床上,半趴在枕上,側著頭目光怔忡地望向不見光明的殿中一角。
不知過了多久,神思漸漸渾沉,上身本是陰寒冷森的涼,卻在迷迷糊糊間,感覺到一份溫熱,夾著既熟悉又陌生的氣息,輕輕地籠於自己身上。
依稀感覺到,一隻溫軟厚實的手在自己臉龐上撫過,拭去了垂於她眼角的淚水。
薄薄的水痕留於臉頰上,是隱隱微涼。而她,也於這一刻徹底醒轉過來。
半睜開略顯浮腫的眼眸,昏黃的燈光映進她朦朧的眼角餘光中,她的睫毛輕輕地顫抖著,猶如她此時惶恐不安的心扉。
下意識伸出手去,指尖是誠惶誠恐的試探,劃過冰涼的床沿,緩緩地往前方觸及。頃刻間,她的整個手掌被一股溫軟的暖熱所包圍,溫心的愛憐,自那出其不意的掬攥中絲縷無遺地傳進無依的心田,
她整個兒清醒過來,極力睜大了疲倦的雙眼,向床沿一方望去,那背著搖曳燈火的身影,於暗光內清晰地撞進她的視線內,心頭不由一陣絕境逢生般的欣喜若狂,是他,是他,真的是他!
她自床上坐起身,淚水奪眶而出。與此同時,他伸手一把將她擁進了懷中,強而有力的雙臂抱緊了她,溫潤的唇輕柔地吻下她的前額,含糊道:“不用怕,我在這兒。”
她依在他懷中低低飲泣,雙手緊緊地圈住了他的腰身,生怕此時此刻會是幻夢一場,他會於不知不覺間便遠去無蹤,“我以為再不能見到你了……我以為……”
他垂下頭,吻去她臉上的淚水,柔聲道:“這段日子,你受苦了。我就是擔心你會胡思亂想,所以來看一下你。”他的手憐惜地撫摸著她散亂的發絲,“不用擔心,很快就會過去了。”
她自他懷中仰首,透過朦朧的淚眼凝視著他清俊的臉龐。他緊鎖的濃眉內似是蘊著幾重憂慮與痛心,卻遮擋不住星眸內的情摯脈脈,他目含珍愛地回視於她,抬手點一點她的鼻尖,道:“當日在山洞裏生死攸關,你都沒有害怕,反倒如今這樣就害怕了?”
一句話說得她心驚膽戰,正於腦中急思對應之策,便又聽他輕輕道:“我知道的,是不是因為我不在你身邊陪伴,所以慌了神?”他低笑一聲,臉埋進她的秀發裏,“我也如此,這些天來,總在擔心你,就怕你過得不好。是我不對,在不恰當的時候迎你進宮,害你受苦……對不起。”
花如語垂下了眼簾,掩住了眸中的不安,哽聲道:“小穆,我心甘情願進宮,就是想與你一起。無論是哪一種境況,我都願意麵對。”眼淚再次淌下,“難道你以為,我隻能享那榮華富貴,不能承受的苦麼?”
旻元低低道:“我隻想你不必再承受之苦。”他抬起頭來放開她,為她把全新的被子披在身上。
她有些微意外,原來在她半夢半醒之時,他已命人為她把受潮的被褥更換,此時是遍身的暖意,腳跟處還有一團火燙的熱氣醞釀不散,試探著伸前一點,方發現是一個銅製的湯婆子。
他轉過頭去吩咐殿門前的田海福道:“柔妃的冬衣和銀炭都交給棠兒她們。”田海福連聲應是。
花如語凝神看著旻元滿溢溫情的側臉,眼中漾起一抹暖熱,輕輕地吸了一下鼻子。他回過頭來,痛憐地看著她,輕聲道:“可是受涼了?快快躺下罷。”
她含淚微笑著搖了搖頭:“並沒有,不妨事。”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我隻想多看你一會兒。”
他唇邊也揚起了一抹笑意,衝淡了麵上的憂心,“我明日再來看你,你現在先休息。”
她方依言躺下,眼光卻一直停留在他的臉龐上,靜靜地看著他,直至他於她唇上留下一吻,然後轉身向殿外走去,直至他挺拔軒昂的背影漸次消失於她的視線中,她抱緊了隱約帶著他氣息的被子,安然睡去。
然而,第二天,他卻沒有如約前來。接下來的幾日,她都讓棠兒和箏兒陪著在庭院中等待,期盼已久的皇上聖駕,依舊沒有來臨。
翠萍的冷嘲熱諷是越發的不留情麵,事事隻不過是應付罷了。花如語起初曾為之動怒,隻是日子愈久,她便越發懶得與翠萍多言,大多時候是漠然置之,反倒是清靜了心緒。
“娘娘,酉時已過。”箏兒或者棠兒總會適時地提醒她。隻要過了酉時,她便不會再等,每日如是。
已學著不去數日子,學著忘卻承受的辰光,哪怕是十六日,還是三十二日,於她而言,亦無甚大的區別。
始發覺原來無盡寒冷可以讓人的記憶清晰起來,亦不在乎自己願意不願意記起。
隻知在噩夢把她僅餘的一點冷靜和希冀侵蝕之時,她再次感受到了那熟悉的溫暖,若有若無的龍涏香氣淡淡地包圍在她四周,為她帶來一點溫心的安寧。
她睜開迷蒙的雙眼,看到他正坐在床沿,腰身伏下,頭靠著她枕邊閉目休憩。
她臉上綻起一抹溫婉的笑顏,輕輕地、盡量不發出聲響地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將手掌覆於他恬靜的側麵上,猶自不覺,凝視他的眼眸內,滿是柔情。
他卻緩緩地睜開了眼睛,與她四目而視,更將她的手收進了掌心中,送到唇邊輾轉深吻。
她笑意漸漸淺淡,“小穆,我一直在等你來。”
他更攥緊了她的手,眉宇間是濃濃的愧疚,“對不起,我連為你守約,也無法做到。”
她眼光遊移不定,不再看著他,苦笑道:“你為何說對不起呢?你知道的,我等你來,並不是要聽你說這一句。”
旻元坐直了身子,背靠在床頭,花如語知意地把上半身依偎在他懷中,他舉起雙臂把她抱緊,下巴輕輕地抵在她的發絲裏。
“那我告訴你,這些天以來,我都做了什麼事情。”他眼內有一絲深沉,亦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決絕,“我每天寅時便上早朝,我命上朝的大臣每人每日必須啟奏一項急待處置的事務,由我親自定奪。下朝後我便於禦書房披閱奏折,所有經由母後和姚士韋的奏折,全數再由我過目一遍。過了午時,我便要前往慈慶宮向母後請安,她最近身體違和,有許多事,隻能交由我去決定。請安後方能回頤祥宮休息,但我吩咐了田海福,除了他親自督查小廚房所烹煮的茶水和食物外,我一概不予進食飲用。直至晚上,我再返回禦書房披閱奏折,不翻任何一位妃嬪的牌子……”話至此處,他的喉中隱有哽咽,一時沉默了起來。
花如語握住了他緊抱於她胸前的手,柔聲道:“你如此勞累,原不該再來了,可要小心保重龍體……”
未等她把話說完,他卻哽聲打斷了她:“我是累了,日複一日,每天所行之事,殫精竭慮,我所努力為之的一切,不過便是為了能找回我自己罷了。”他呢喃似的重複,“找回我自己,一個應為帝王該有的自己。”
花如語聞言,心下是暗暗的驚心,隨即又有一股揪心的痛感積聚於胸臆,不知是為了他一番話,還是為著適才清晰而真實的夢魘,與記憶有關的陰影。
“小穆,你可知道,當日你要迎我進宮之時,我又是高興,又是害怕。我高興的是,終於可以再見到你,害怕的是,自此我改名換姓,再不是原來的我,我怕,終有一天,我會忘記了我自己是誰。”她幽幽道,既是背對著他,便無須掩飾自己眼內的茫然與痛憾。
他更摟緊了她,沉聲道:“當日你我共困於山洞中,我曾失卻了一陣記憶,隻知自己是民間的小穆,你還記得麼?我與你一樣,是注定要忘記自己,重拾另一個自己的人。”
花如語不由向他懷中畏縮了一下,像是要汲取更多一點溫存的感覺,“我自然記得。”對他,更是對自己說道,“所以我們應該一起忘記過往,隻好生地做眼下的自己。”
旻元緊繃的神經稍稍地鬆弛下來,淡淡地笑道:“你說得正是。可是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與你在山洞裏度過的每一刻。”他想起了什麼,笑意更濃,戲謔道:“姑娘,如何又是一副苦兮兮的樣子,忘記了貧僧上回所說的笑話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