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施古爾敦(1 / 3)

希施古爾敦

豪夫

迄今為止,在上施瓦本還屹立一座古城堡。它是這個地方最雄偉的建築——霍亨佐倫宮。它聳立在陡峭的圓形山的頂峰,遠處的風光和全國的景色一覽無餘。不論在多麼遙遠的地方,甚至在看不到這座城堡的地方,勇敢的佐倫家族都曾赫赫有名。在德意誌各邦,它都家喻戶曉,婦孺皆知。數百年以前,火藥剛剛被發明出來的時候,在這個要塞上,住著一位佐倫,他生來就是一個特殊人物。不能說,他對部下進行著殘酷的壓製;也不能說,他與鄰近的人不能和睦相處。不過,人們隻要看到他那深沉的眼光、緊鎖的眉頭、憂鬱寡言的神態,都會自動退避三舍。除了宮廷內部的人,從沒有見過他和別人客客氣氣地說句話,哪怕是一個字。當他騎馬經過山穀,遇到某個人的時候,那個人會馬上脫帽肅立,然後才說:“早上好,伯爵大人,今天天氣真好。”他卻會回答“傻瓜”或者“知道了”。但是如果一個農民在狹路上推著車子擋住了他,使他騎著的高頭大馬不能迅速前進,那他就會大發雷霆,厲聲喝罵。不過人們也從未聽說過,他在這種情況下打過哪位農民。在附近一帶,人們都叫他“佐倫家的瘟神”。

這個“瘟神”有個太太,和他恰好形成鮮明的對比,她溫柔可愛,對人如同五月裏的春風一般。凡是被他丈夫粗暴地得罪了的人,她常常用和善的言辭和溫和的目光使他們言歸於好。對於窮人,她盡自己的力量幫助他們,即使在炎熱的夏天或最可怕的暴風雪中,也不辭勞苦地走下陡峭的山坡,去看望窮人或生病的孩子們,伯爵如果在路上遇見她,就要板著僵硬的臉孔說:“我知道,蠢驢。”說完,騎著馬就走了。

要是別的女人,可能早被他這種乖戾的舉動嚇壞了。她也許會暗忖:既然我丈夫認為這些窮人都是些蠢驢,我管他們幹什麼?她也許會產生不滿或厭倦,對於這麼一個乖戾的丈夫,但佐倫家的赫德維希太太卻不是這樣。她始終愛他,而且尊敬他。總想用她美麗、潔白的手撫去他的黑色腦門上的皺紋。

時光流逝,轉眼間,他們結婚一年了。仁慈的上帝賜給了他們一個小伯爵,伯爵夫人一方麵要對兒子盡一個慈母的責任,一方麵對丈夫盡一個賢妻的責任。三年過去了。佐倫伯爵隻是每星期天飯後看看他的兒子。這時乳母給他把兒子抱來,他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自言自語地說幾句什麼話,就遞回乳母手裏。到了孩子能叫爸爸的時候,伯爵送給乳母一個金幣,對孩子卻沒有露出過更加快活的臉色。

在小伯爵第三周的那天,伯爵給他穿上漂亮的天鵝絨和絲綢衣服。他把小兒子抱在懷裏,一手提著當當響的馬刺走下樓,然後命令仆人把他的大黑馬和另一匹駿馬牽出來。赫德維希太太看見他這樣做,大吃一驚。平時伯爵出門,她從不問他上哪兒去,但這次事關她的孩子,便開口問道:“您騎馬出去嗎,伯爵大人?”但伯爵並沒有回答。“為什麼帶小孩?”她繼續問,“庫諾要和我去散步。”

“知道了!”佐倫回答,照走不誤。到了院內,他抓住男孩的小腳,很快把他舉到馬鞍上,用一塊布把他牢牢地綁在一匹馬上,然後他翻身上了另一匹馬,騎出宮門,把韁繩交到他兒子的手裏。

小伯爵開始對能與父親一起下山好像感到很高興,拍著雙手,邊笑邊用手搖晃著馬鬃,催馬快跑。伯爵見此情景,高興地叫道:“不愧為佐倫家的男兒。”但是,當他們進入平原以後,伯爵不再讓馬緩慢行走了,而是奔馳,小孩便不知所措了,開始時,還是斯斯文文地請求父親放慢點。後來,速度越來越快,風猛烈地打在小庫諾的臉上,這一切都令他害怕極了,終於放聲大哭起來。

“別吵,蠢驢!”伯爵大聲罵道,“年輕人第一次騎馬就會哭。住嘴,不聽就——”他正要用威脅來鼓舞兒子的勇氣,他的馬卻直立起來,另一匹的韁繩也掙脫了。他拚命控製他的馬。等他把馬馴服後,慌慌張張地東張西望尋找那匹馬時,他看見那匹馬向著城堡狂奔,馬背上已沒有了他的兒子。

佐倫伯爵即使是一個多麼殘酷、凶惡的人,可現在見了這種情形,他的心也軟了下來。他認為兒子一定會被摔死的。他亂抓著自己的頭發,痛不欲生。可是,雖然他走了很遠的路,卻仍沒有找到孩子的屍體。他心裏想,準是那匹受了驚的馬把他拋入路旁的水溝裏了。正在此時,他突然聽見,背後有一個孩子在叫他的名字。他趕快回過身來——天哪,路旁不遠的一棵樹蔭下麵坐著一個老婆子,將孩子抱在膝蓋上搖。

“你從哪裏找到這個孩子的,老巫婆?”伯爵怒氣衝衝地叫道,“快把他還給我。”

“不要這麼急,老爺!”年老的醜婦笑著說,“您騎的馬恐怕也出事了吧!您問我是怎樣找到孩子的?告訴您吧,他的馬到處亂竄,他已倒掛下來,隻有一隻腳還綁在馬身上,頭發差點就碰著了地麵,多虧我將他救了下來。”

“我知道!”佐倫老爺很不耐煩地叫道,“現在把他遞上來,我是不能下馬的。這馬的性子很暴躁,可能會踢到你!”

“給我一個希施古爾敦吧!”婦人低聲下氣地請求說。

“蠢驢!”伯爵叫道,扔給她幾芬尼。

“就這麼幾個芬尼,我是要一個希施古爾敦,何況,這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她繼續堅持道。

“希施古爾敦!你自己還值不了一個希施古爾敦哩!”伯爵火了,“趕緊把孩子遞上來,否則,我就叫狗咬你!”

“什麼。我連一個希施古爾敦也不值?”她以嘲笑的口吻回答,“好吧,走著瞧,倒要看看您的遺產中哪件東西值一個希施古爾敦。這幾個芬尼您還是留著!”說話間,她把那三枚銅錢扔給伯爵,老太婆扔得不偏不倚,三個錢恰好落入伯爵拿在手裏的小羊皮錢包裏麵。

好完美的功夫。伯爵驚奇得好幾分鍾說不出話來。但他的驚奇還是變成了憤怒。

他端起手槍,扣住扳機,瞄準老太婆。老太婆泰然自若,把小伯爵抱在胸前,虛情假意地親吻他。如果佐倫開槍,必會先將他的兒子打死。“你是個善良、虔誠的小夥子,”老太婆對小伯爵說,“就這樣,別動,他不會傷害你一根毫毛。”說完,她把他放在地下,指著伯爵罵:“佐倫,佐倫,那個希施古爾敦您還沒有還我!”她一麵說,一麵扶著一根黃木拐杖,走進森林裏去了,伯爵對她的咒罵置若罔聞。跟班們戰戰兢兢地下了馬,把小主人抱上馬鞍,自己也跨上去坐在他背後,跟著主人回山上去了。

“佐倫家的瘟神”這是第一次帶庫諾出去也是最後一次。因為當馬奔跑起來的時候,他又哭又叫,佐倫認為他和女孩子一樣軟弱,將來沒什麼大出息,也看他很不順眼。但是這孩子衷心愛他的父親,親親熱熱地來到他跟前,而他卻總是擺擺手,要他走開,並且喝道:

“走開,蠢驢!”

伯爵夫人赫德維希總是逆來順受,對丈夫一切厭惡的情緒毫無怨言,但是丈夫對孩子的粗暴態度,卻使她非常傷心。孩子隻要有一點輕微的過錯,狠心的父親就要嚴厲地懲罰他。她時常為此擔驚受怕,最後竟因此死去。家裏的仆婢和附近的居民沒有不痛哭流涕的,尤其是庫諾哭得死去活來。

從此以後,伯爵更不關心庫諾了。他把孩子交給乳母和家庭牧師教養,完全沒盡到父親的責任。後來,他又和一個有錢的小姐結了婚,一年之後添了一對雙胞胎。

庫諾最喜歡散步到曾經救過他性命的那個老太婆那裏去。她每次都告訴他許多關於他已故的母親的事情,告訴他,他母親為她做過很多好事。侍者和使女們經常提醒他,要他不要去那裏。他們稱老太婆為費爾德海姆林夫人。

因為,她是個地地道道的巫婆。但庫諾不怕,因為宮廷牧師教導他,世上並沒有巫婆,那些關於某某女子會妖術,某某女子騎火鉗騰雲駕霧、飛上布羅肯山的傳說,全是杜撰的,在費爾德海姆林夫人那裏,他確實看到種種他不能理解的東西。他對她幹淨利落地把三個芬尼扔進父親錢包的絕招,一直記憶猶新。她還會製作能給人治病的軟膏和藥水。有人傳說,她有一隻氣象鍋,把它懸吊在火上,就會雷雨交加,十分可怕。實際上,這隻是謠傳。她教給小伯爵一些有用的東西,例如治病馬的藥、治狂犬病的藥、魚誘餌等等。費爾德海姆林夫人很快成了他惟一的夥伴,因為他的奶媽去世了,繼母不關心他。

隨著他兩個弟弟的逐漸長大,庫諾的生活越來越悲慘。兩個雙胞胎很幸運,第一次騎馬沒有從馬上掉下,佐倫因此認為他們是聰明有用的小夥子,非常喜歡他們,每天帶他們出去,把他懂得的十八般武藝全部教給他們。不過,他們學得很差勁,由於他本人不喜歡讀書寫字,那兩位小伯爵當然也就不在這方麵下功夫。他們和伯爵沒什麼兩樣,惡狠狠地罵人,到處吵架,互相勾心鬥角,隻有在對付庫諾的時候才結為朋友。

他的母親對於這種情況毫不在意,因為她認為年輕人愛鬥是健康、勇敢的象征。

有一天,一個家人對老伯爵提到這一點。雖然他回答說:“我知道,蠢驢。”但他還是決定想個辦法,使他的孩子們以後不再同室操戈。因為他心目中認定費爾德海姆林夫人是一個不容置疑的老巫婆,而且,她最後的幾句威脅,一直在他的頭腦裏縈繞。

有一天,他在城堡附近打獵,兩座山峰突然映入他的眼簾,特別適合在上麵建築城堡。他馬上決定在上麵開工修建。他在一個山峰上造了沙爾克斯貝格宮,是按孿生子中的弟弟命名的,因為這孩子慣耍各種惡毒的花招,他父親很早就叫他“小沙爾克”。他建造的另一所城堡,起初想命名為費爾德海姆林堡,借以嘲諷那個巫婆,因為她認為他的遺產會連一個希施古爾敦都不值。後來他采用了一個比較簡單的名字:希施貝格。而且這兩座山的名字一直沿用至今,凡是到阿爾卑斯山旅行的人,都可以觀賞到它們。

“佐倫家的瘟神”原本打算在遺囑上把佐倫宮留給大兒子,把沙爾克斯貝格宮留給小沙爾克,把希施貝格宮留給另外那個兒子。可是他第二個妻子堅決不同意,一定要他修改遺囑。“愚蠢的庫諾”,這是她對這個可憐的孩子的稱呼,因為庫諾不像她的兩個兒子那樣撒野、任性,“傻庫諾從他母親手裏繼承的財產已經夠多的了,還要那座美麗、豪華的佐倫宮?而我的兩個兒子隻得到兩座城堡,那裏除了森林以外,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