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牙齒雪白衣衫襤褸的山村小孩高興地圍著一個大男孩。
他,光著腳站在泥濘裏,胸前掛著照相機,外套敞開來,披襟擋風,明亮的眼睛露著彎彎的笑意。
他看起來更黑了,也更瘦了,隻是,拍照的這一刻,他應該是開心的吧?
季天恩,他應該是開心的吧?
她看著照片裏的他,思念和寂寞無法言喻。
原來往事並不曾走,而是被一層一層,層層疊疊地壓到了心底。
卻又在這一刻,被他毫不設防的笑容給勾了出來,擋也擋不住。毫無預兆地,熱力衝上眼眶,淚水不由自主地滑了下來。
“你沒事吧?”女孩好心地問她。
她搖頭,將雜誌合起。
可是,照片下麵的每一個字卻清晰地映在她的心底。
是不是不結束一個夢,就永遠不可能去做另一個夢?
深夜,天氣濕冷,細雨紛飛。
異鄉的旅館裏顯得格外冷清,寂寞。
季天恩半躺在單人床上,指尖繚繞著散不開的煙霧。
男人總是這樣,小時候學著別人抽煙,是因為高興。
可是,長大之後自己抽煙,卻是因為寂寞。
他離開她半年,由南到北,由西往東,獨自漂泊,獨自流浪。他以為他找到了最初的夢想,以為他終究可以將她遺忘。
可是,他分明感覺有某種奇怪的孤獨的感覺,讓他的心一絲一縷切割般地疼痛著,疼痛著。
她——還好嗎?
會像他想她一樣地想著他嗎?
還是,她被狂喜的幸福所淹沒,忘了其他一切的人和事?
他的心裏漫過一絲苦澀,如玻璃窗上蜿蜒的雨痕,緩緩爬滿整個心窩。
電話鈴聲一直響了很久,他才滅掉最後一點煙頭,懶懶地取過手機。
傾容一定想不到,他的手機仍是被他自己買了去吧?
他看一眼來電顯示。
是浩然。
這個時候,隻有他還記得他。
他掀開手機蓋,“喂”了一聲。
仿佛是有一場狂歡的派對撲麵而來,裏頭的音樂聲人聲震耳欲聾。
他又“喂”了一聲,稍稍將手機拿開一點。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到淩浩然的聲音:“喂,季小子,你到底躲在哪一個旮旯堆裏?還不快點給我滾回來!”
季天恩扯了扯唇角,似是露出一個笑容,“你玩得開心就好,幹嗎把我扯進來?”
裏頭又是一陣喧鬧,仿佛淩浩然在那頭慫恿著什麼。
季天恩耐心地等待著。
過了一會兒,音樂聲仿佛是沉寂下來,再一會兒,響起熟悉的旋律。
《色盲》?
王菲的《色盲》?
這是那天,她和他共舞的那一首曲子。
他的心裏掠過一陣激動的戰栗。
玻璃窗太灰蒙,就算在多麼清的天氣中,
和誰在愛中,仍然難刮目……
聲音是那樣熟悉,即使相隔千裏萬裏,他也不可能忘記。
竟然是她?竟然是她在唱?
他神色恍惚,握著電話像握著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嗨!天恩!”淩浩然的聲音突兀地插了進來。
“喂!你還在嗎?”
“在,不過我要找一樣東西,你先別掛。”他撒了一個謊,隻為偷得這片刻的歡愉。
即使戀愛漂亮,或觸摸過麵相,
但肉眼一雙,無法一樣。
慢慢踏在我色盲途中,盡力辨認你的方向。
“傾容!”他在心裏喊她,喊得好痛苦。可是,她不會聽得到,不會聽得到他的聲音。
“嗯?你的東西找到了?”接住話頭的是淩浩然。
他屏息,然而,電話裏的音樂聲又換。
他疲憊地揉了揉額角,道:“在這麼開心的時候你還記得我,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
“聰明。”淩浩然讚許地打了個響指,“逍宇和容容要訂婚了,我們大家都在酒吧裏為他們慶祝呢。你也回來吧。”訂婚?
慶祝?
原來是這樣,難怪她肯開口歌唱。
她現在一定很開心很滿足吧?
他感覺他的心碎了,碎成一片一片隨風亂舞的秋葉黃花。
時間是一個惹人厭的東西。
當你討厭它的時候,它偏偏磨磨蹭蹭不肯走;而當你希望挽留它的時候,它卻又總是來去匆匆不肯留。
就像現在,在溫傾容還沒有做好任何準備的時候,她已經被糊裏糊塗地套上了嫁衣。
“雖然是訂婚,可也不能馬馬虎虎。”這話是秦逍宇說的。
而她,隻能接受。
“哪有人要做人未婚妻了,還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幫她勾好最後一筆眉線的孟津津打量著她。
“我有嗎?是你畫歪了吧?”溫傾容漫不經心地瞅一眼鏡中的自己。
孟津津搖頭,“我隻能畫一個愁容,卻畫不出一顆愁心,難道你的心沒有告訴你,它到底快不快樂?”
傾容一怔,難道她的憂愁表現得如此明顯?
她記得,定好訂婚日期的那一天晚上,他們一群人去酒吧狂歡。
生平第一次,她拿起話筒唱了一首歌。
其實,她也隻會唱那一首歌。
歸於灰和鮮紅,但你留戀七色的天國中,
而誰為我哭,天生這樣盲目。
原來,一直看不清的那一個人是她,一直一直都是。
“既然不開心,為什麼還要逼著自己走下去?”
這陡然插入的問題,令溫傾容愣了一下,她沒有皺眉,隻是驚訝地看著她。
“我隻問你,你跟秦逍宇在一起,會幸福嗎?”孟津津沒有笑,她的臉色嚴肅而正經。
溫傾容沒有立刻回答,她手支著下巴靜靜思索著。
“你不應該問我這個問題,而是應該問,我現在才逃避,是不是有得了便宜還賣乖之嫌?”她的聲音裏透著濃濃的倦意。
這是她要的,這個婚禮一直一直都是她要的,而現在,箭在弦上,她能說不發嗎?有這個資格嗎?
“佛說:悟道不在早晚,隻看你悟還是不悟。”孟津津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溫傾容遲疑地看她一眼,“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沒有好處的事,津津從來不會做,而勸自己逃婚,對她又有什麼好處?
“我對你一直都很不錯啊。”孟津津一臉無辜。
溫傾容失笑,不再說什麼。
眼光落在床頭的一疊旅遊雜誌上。她每一期都買,裏頭定期或不定期地會有他的一些照片。
她知道他由南到北,從西往東,獨自穿行過許許多多城市和鄉鎮。她知道他到過的每一個地方,知道他經過那些地方時有著怎樣的感想,甚至她可以清楚地感應出他鏡頭裏的孤獨和蒼涼。
她以為,即使他們這一輩子不在一起,也一定會有著這樣或那樣的方式,聯係著彼此。
難道,這樣還不夠嗎?
“你還敢說你要嫁給秦逍宇?你還敢說你愛的人是他?溫傾容,我從來不知道你是這樣膽小的一個人,一個膽小到連自己的真心也不敢麵對的人!”孟津津一把搶過床頭上的雜誌,順手揚散在風中。
黑白色的照片翻開著落在她的腳邊,照片裏的季天恩笑得蒼涼。
那眼神直直地盯著她,仿佛在問:“是不是不結束一個夢,你就永遠不可能去做另一個夢?”
她身子繃緊,脆弱的淚流不止,無論何時何地,她想要依靠的人隻有他一個啊,隻有他一個而已。
而他,怎麼可以如此狠心地離她而去?
怎麼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