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1 / 3)

紙鳶的長絲線被風吹得邊抖擻邊指向耀眼陽光的遙遠的另一端,幾欲掙紮出那一雙纖柔素手。女孩的歡叫聲伴著明媚的天氣,春日最後的一抹慵懶也在夏初的豔陽下消失殆盡,換成另一種使人身心為之一振的輕鬆快意。

“先生……先生……飛得再高些……再高些……”幾乎要仰斷脖子的專注,謝盈銀鈴般的嗓音隨放飛的紙鳶飛往浩瀚的蔚藍天際。

無意間,積累許久的鬱悶也隨風、隨紙鳶飄向彼端的未知世界。迎著陽光和風,雲顏眯眼,唇線止不住挽起悠揚的弧度。放線、扯線,就見紙鳶因她五指的細微變化乘風而舞,穩穩地直上雲宵。

“重來對酒,折盡風前柳。若問看花情緒,似當日,怎能夠?休為西風瘦……”腳步追著紙鳶,女孩念念有詞,一下子頓住,似不知下文如何。

“痛飲頻搔首……”

“……痛飲頻搔首。自古青蠅白壁,天已早安排就。先生,我背出來哦。”經一旁的先生提醒,一首佳詞終於落得個完整。

“這是誰的詞呢?”笑眼醉人,雲顏抖下手裏的絲線。

“是納蘭性德,他是滿人,和我娘一樣,是滿清的貴族。”

讚許地微微一笑,雲顏將手裏的線軸遞給早就手癢癢的人。

“飛得好高,先生……你看,我也會放紙鳶……啞兒……快看……我們的紙鳶已經變成一個小黑點了……”

啞兒便也跟在後頭又叫又笑,一改昨日的膽怯害羞,畢竟是孩子生性。

以帕子擦擦汗,雲顏停住腳步站在柳岸邊,愉悅地看著來回奔跑的身影,非常悠閑安適的心境。太閑散了,她倚著樹幹,未察覺遠處移近的人影。

她,著一件鑲黑邊飾的無領寶藍色上衣,衣服外麵結桔黃色帶子,垂在腰胯兩側與衫齊,隨風輕揚。衣袂飄飄,含笑的側影在風中看似如柳絲般輕柔,明亮的天空下更顯出一種動中有靜的安謐。微仰的頭,白皙的頸項,坦然自若的神情……

如此……柔媚的光芒!

頭殼中塵封的某些東西隱約透露出悲傷的信息,謝君恩有刹那的怔忡,胸口不由地泛出一股酸澀。

裝作漠然視之,他準備繞道。一甩辮,轉身。然恰巧,她回首。

兩人的目光不期而遇,驚訝過後,她對他露齒一笑。於是他的驚訝更勝,並夾雜著一絲絲不易察覺的迷惘。

“紙鳶放得很高……”再三斟酌,他吐出一句話,表情有點尷尬的木然。

“風大日頭高,很適合放紙鳶,而且雲小姐和啞兒都很高興。”見他慢步走近,她寒暄。

想不出還能說什麼,他站停,靜靜地立於一旁。

“謝大人是從都察院回來的嗎?”感覺不自在,她無話找話說。

“啊。”

再陷入難堪的沉默。

“爹!”倒是眼尖的謝盈適時解了兩人的窘境,“快看,我在放紙鳶!先生教我的!”

“老……老爺……”膽小的啞兒一見嚴肅的男主子立刻驚嚇得收住天真的笑顏,匍匐跪地請安。

“啞兒,不要跪了,快來幫我拿線軸,我快拿不住了。”

“是……是……”驚慌起身,瞄一眼一言不發的謝君恩,啞兒忙又跑到謝盈身邊。

“爹,這紙鳶是今天先生和我一起做的,好看嗎?”

聽女兒這麼一說,謝君恩便也仰首,迎日光眺望。被光線模糊的臉,讀不出任何思緒。

“紙鳶上提了字吧?”

“是的,是一首納蘭性德的詞。”聽見沒有稱呼的問句,雲顏一愣後回答。

“納蘭性德?”他仿佛極為想不通地重複一遍。

“是的。”

“自古至今漢人中著名的文人學士就已多如天上繁星,為什麼要教一個滿清貴族公子的惆悵之詞呢?”語氣中有顯而易見的不滿,眼神瞬間變得叫人不敢直視。

“因為我最喜歡納蘭性德的詞,這和滿漢之分無關,文人學士無滿漢之分。”她毫無畏懼地回視,話語平靜。

是無可反駁?是不屑駁斥?他又一聲不吭,凝視眼前之人。

“大人似乎對滿漢之分有所介懷。”想起進府第一晚用膳時,他中途離去的不愉快,雲顏探問。

捅到心之最柔弱的傷痛,他抿緊唇,嘴角的線條扭曲起來,卻又很快恢複原先的肅然。

“可以問雲先生,今天教的這首是什麼詞嗎?”

“《霜天曉角》。”

沉吟,他苦笑。

“謝大人笑什麼?”她不解。

“啊……”他未加理睬,似被熟悉的詞句攝取了心魂,單單自言自語,“……自古青蠅白壁,天已早安排就……”

“謝大人?”略感不好,她喚一聲。

一語驚醒,他意識到自己片刻的失常。

“嗯,的確是首好詞。”

雲顏笑了,為他的讚同。

“先生和盈兒繼續放紙鳶,我先回書房。”為她明眉皓齒的笑容所心悸,輕拍一下官服,他匆匆離去。

這個男人……必定有解不開的愁懷。一言一行,一蹙眉,包括臉部所有貧乏的表情。言語的躊躇,眼神中壓抑的欲言又止……

她又望向那乘風上青雲的紙鳶。

如果人的一生也能像此時這隻薄紙紮成的俗物般一帆風順的話,那麼無傷心失意之人的世間又將會怎樣?也許她更希望自己就是碧空下斷了絲線牽絆的俗物,永久地淡漠了哀愁,直至墜地化為泥土。

紫禁城反射出金光的琉璃瓦耀得城內抬首的人睜不開眼,明晃晃一片的燦爛日光,似乎就是太平盛世最好的吉兆。然籠在這片金燦光芒下的都察院不知為何總彌漫著一股使人壓抑的陰森,一板一眼的規矩,充滿死氣的沉悶建築風格,明明沒有刑場,可是鼻尖偏偏總能嗅到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一幹戴花翎的文官陸續踱步進來,或高聲闊談,或低聲耳語,大都在討論方才早朝時的各項奏議。

“自從宮裏頭傳出‘上頭’要‘禪位’的說法後,這宮裏就分好幾幫子,每天有的沒的什麼都要爭。”

“豈止,這些還都是明的,暗裏還不知怎麼樣呢。原官員之間就有不和,你聽今早上和大人同紀大人兩人的針鋒相對,其實皇上到底怎麼想大家都不清楚,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