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老爺……”
謝君恩感覺暈暈乎乎的,忍著頭痛,他勉強睜開雙眼。刺目的光線,他布滿紅絲的眼睛難受得想流淚。迷迷糊糊覺得呼喚自己的應該是熟悉的微笑容顏,但焦距逐漸清晰後見到的卻是一張經過仔細描繪的俗豔笑臉。
“怎麼會是你?”酒意未醒,他咕噥。
“不是賤妾,還會是誰呢?”豔紅刻意賠笑道,“老爺您怎麼在水榭裏睡了一晚?也不怕著涼。”
“啊。”他起身,整整零亂的衣飾,同時也看到掉在地上的薄被,心裏已有七八分的清楚。
“豔紅,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回老爺,怕是已過寅時。”
聽者心頭一涼,知是誤了早朝時間,幹脆索性差人告假一天。
“讓丫環送洗臉水到我房間,再找幾個人把這裏打掃一下。”
“是,這薄被就由賤妾替老爺送回房。”討好主子,豔紅伸出的手才觸及被子就被另一人眼疾手快地搶先一步。
“不用了,這被子我自會帶回房。你去請李管家到我房。”
不能將不悅表露出,豔紅惟有稱是離開。
抱著薄被回房換下皺了的衣裳,瀨口洗臉完畢後,恢複精神的謝君恩喝著廚房送來的參湯,邊等李管家。
“給老爺請安。”
“正等你。”見要等的人進屋,謝君恩坐正姿勢,“豔紅也來了好些天,你說說府裏可留得她?”
“這個……”老總管微沉吟,“……不好說。這姑娘機靈又細心,交給她辦的事情都辦得妥妥當當。但是……恕老奴直言,府裏留不得她長久啊。”
“為什麼?”
“老奴雖老,但也不至於老眼昏花。豔紅出身不好,多少沾染了某些壞習氣,又長得勾人。府裏未娶的侍從長工不在少數,自從她來後大家做事都心不在焉。府中又有不少未出嫁的女孩,豔紅可不是好榜樣。”
承認老管家所言,謝府的主子點點頭。
“當初我收留她時未顧慮周全,等回了府才發覺諸多不便。你代我問豔紅,看是不是找個媒婆,由謝府辦嫁妝,幫她找戶好人家在京城安頓更好。”
“老奴待會兒就去問。”
“還有,你要多注意雲先生的吃、住、行,哪樣缺了就立刻補上,不要怠慢。”
“是。”老總管應道,“說到雲先生,剛才老奴在花園裏碰到了她,她要我請您到飯廳一起吃早飯。”
“知道了。”心頭掠過淡無痕跡的喜悅,他故作不在意地又問,“雲先生沒說別的嗎?”
“沒了。”
“下去吧。”
管家依言退下,謝君恩便急急出屋。跨進飯廳時,雲顏和謝盈已入座。飯桌上端放著一小鍋小米白粥,一盤鮮肉包子,一碟玫瑰腐乳,一碟酸泡菜,一碟醬瓜。
“爹,你看,今天的早飯都是先生做的。肉包子可好吃了,還有這個酸泡菜。”謝盈滿嘴食物嘟嘟囔囔。
“我想您昨兒喝了點酒,最好吃點清淡的,所以就親自做了這些。這三樣伴粥小菜都是我以前在家中製的,您試試。”雲顏精神奕奕。
謝君恩無言地朝下廚者微微一笑,在女兒身旁坐下後又用大掌揉揉女兒的頭。
“覺得好吃,就多吃些,別辜負你先生的一片心意。”
“知道了,我在拚命吃。”為表示出自己沒有說大話,女孩努力地埋頭苦吃。
“慢點吃,別噎著了。”雲顏忍不住叮囑一句,再替謝君恩盛一碗粥,“昨晚沒著涼吧?”
“沒有,謝謝你。”他接過碗筷感激地道,“待會兒我就把薄被送回你房裏。”
“不用麻煩,我自己到你那邊取就可以。”
“應該是我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昨晚的夜宵,還有今天的早飯。”
“反正進謝府以來我很少下廚,手正癢,你又說我做的東西不錯,我當然順勢來個借花獻佛。”
另一人正欲說什麼,卻被進來的豔紅打斷。
“老爺,門口有人送信給您。”
擱下才拿起的碗筷,他立刻拆開剛送到的信箋,越看臉色越蒼白,讀到最後竟站起身。
“來人!快備轎!”
“爹,你又要出去?”謝盈略顯失望地問。
“啊,有急事,你今天也要聽先生的話。”他匆匆道,不及多說便急著快步走出飯廳,臨行前僅有一個回首,與雲顏擔心的眼神刹那交會,隨即一錯而過。
“老爺真是忙人,這下雲先生和小姐又覺得冷清了吧?”豔紅笑得虛偽。
“再冷清也輪不到你管,我爹已經走了,沒你的事,還不出去?”謝盈絲毫不遮掩對新進府的女子的厭惡。
“我……”不服氣,可對方年紀再小也是主子,她不得不咽下這口氣,頗為怨恨地瞪著一旁不曾開口說話的雲顏。
“小姐教訓得是,我命苦,當下人,不像雲先生既能陪老爺吟詩喝酒,又能陪小姐讀詞進餐。”
指名道姓地直擊而來,有點莫名其妙,卻萬分肯定。雲顏眯眼,不客氣地無聲冷笑。
“的確,可我相信憑豔紅姑娘您的姿色和才華定不會命苦一輩子。”
碰了一個軟釘子,討個沒趣的人憤憤地離開。
“先生,下人們都說她是青樓裏的妓女,還說爹接她回府是為了娶她當小妾,真是這樣嗎?”
“你覺得呢?”她並不希望謝盈養成人雲亦雲的個性。
“我覺得不會,她進府後爹都沒理睬過她。我覺得爹喜歡先生您,因為爹同先生在一起的時候看上去很高興的樣子。”無所保留地表達出自己的真實感想是孩子的天性。
一怔,她一向隻注意到凝結在謝君恩眉頭的憂鬱,倒是從不曾察覺他們相處時他有所放鬆的情緒。
“先生也喜歡我爹嗎?”
令人感到極其狼狽的問題,她不回答吧不好,回答吧也不好。難堪地吃了一口粥,便叉開話題。
“快把早飯吃完,大家閨秀在吃飯時是不說話的。”
“是,先生。”吐吐舌頭,謝盈不再多問。
雲顏放鬆地笑笑,心裏頃刻間就找到了問題的答案,可實在不適合同一個不解男女之情的女童解釋。
她喜歡謝君恩,全為他那欲說還休的憂悒和沉默穩重的脾性!
公元一七七一年,乾隆大帝在六十大壽前宮裏傳出了聖上金口玉言的“禪位”,表麵一派吉祥舉國歡慶的賀六十壽辰頓時風起雲湧。
憶起這所謂“禪位”立召的那一天,謝君恩隻感到莫名的悲痛。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他懂,然從未深深地體會過。然而就從那天起,他愣愣地被置身於廟堂的風雲暗湧之際。沒有理由,沒有準備,同樣沒有反抗,眼睜睜地任憑醜惡的政治漩渦互相吞噬,惟一的所圖不過是能夠自保。
並非流年不利,隻是眼看著較有往來的朝中官員一個個遠調或罷官,心中難免不鬱悶和感慨。如今朝中派係之間的爭鬥越發厲害,一不小心,就會成為各派係爭鬥的犧牲品。什麼禪位?在他看來隻是一場鬧劇,究竟誰可以在最後坐上那九五至尊的寶座,關鍵隻在那個人的心裏。而現在的風起雲湧,說穿了也不過是各大勢力想借此機會達到掃除異己的目的罷了。
一踏出宮門,不等家仆的轎子抬至,謝君恩便要了隨從的馬追出城門。朝中為官多年,因他個性沉默的關係,要好的同僚寥寥無幾。然初為官時,要不是有個人提點,他也許早就在這無法完全適應的官海中沉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