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說微微垂著眼看著地上一動不動的殊陽,仿佛是在看她究竟死了沒有。
青絲鞋履濯青蓮,毓秀青衫帶青花,茸茸的衣服上有些血跡,但他還是那麼清洌的幹淨,無論如何,都是那麼幹淨,讓人無法企及的清高和濯然。
她還是一動不動,狐說看了半晌,轉過身,竟要跨出步子去。
驀然,青衣的下擺被一隻小手扯住,那姑娘睜開了眼,低低地叫了聲:“狐說……”
狐說居高臨下,隻丟來淡淡的一眼,似不在意卻又縈繞四周。
殊陽爬不起身,她全身都是傷,還在流血,不停地流血,她說的很輕:“我被哥哥趕了出來……”她咽了下嗓子裏的血,明明已經可以猜到狐說剛才就在附近,卻沒有問他為什麼沒在第一時間出來救她。
“然後?”狐說開口了,一如初見的夭,仿佛青蓮開滿,連夜也要被消匿。
殊陽愣了愣,轉而不知是想到了什麼,竟然笑了一下,隻是笑得很虛浮,像是連自己也要撇去那些不自信和懷疑,她顫巍巍遞上懷裏的舍利,“我以後都不能送你丹藥了……”她頓了下,“我隻有這個。”
狐說望著她眨了一下眼睛,像是不明白她要說什麼,“你想要我收留你?”
“不是的。”殊陽打斷他的話,狐說的語氣那麼好像悻悻然的訕意,她的眼神落到了狐狸的臉上,“我也……不需要你收留我,你收下這個好不好?”她抬起了頭,看不到陰影裏狐說的表情,“我已經沒有其他東西可以給你了,我隻有這個——你,收下好不好?”她又說了一次。
狐說迷惑地看著她,然後蹲下了身,卻不去接她手中的舍利,“為什麼?”他問得也很奇怪,怎麼自己被趕出了家門,或許剛才很可能就死了,竟然一點兒也不關心自己,反而句句都是關於他這妖孽的。
“不知道……”殊陽眨眨眼,所有人都在問她為什麼,她卻真的連自己的也不知。她有了些力氣就試著從草地上坐起來,狐說沒有扶她,她也沒有要狐說扶她,她掙紮著起身,一身狼狽,“也許,我動心了。”她竟然對著狐狸笑,手上腿上還在流血,她笑得滿不在乎,“我動心了。”她深深吸了口氣,仿佛下了很大的勇氣和決心才能說出口,為了一個“動心”,不要後果不管結局,是死是活還是遍體鱗傷、掃地出門,她都不在乎。
狐說的神色一變,茫然意識到她不是在開玩笑,那個丫頭很認真,沒有再認真的時候了。可狐說卻一點也不高興,他甚至要笑了起來,“你被我打動?”他很怪異地看著她,起身撒野似的轉了個圈,青衣翩然拂花:“哈哈哈,我可是隻妖孽,不修行不成仙也當不成菩薩了,你被我打動?”它深深吸了口氣,“你瘋了。這一次,是你過不了這苦海,是你需要回頭是岸。”狐說說著就退開了一步。
殊陽因狐說的笑僵直在地上莫名地看著他,狐狸眉眼夭濯,孑然不馴,從認識狐說開始,她根本就沒有了解過狐狸,隻是一味地在追著他,仰望他——愛慕總是會讓人失去心誌。殊陽隻看到狐狸嘲笑地退開了去,那麼——鄙夷地,不情願地退了開去,好像避如蛇蠍。
他,不願意再見到她,不願意和她在一起。
這是她從他那一退中理解出來的。
她睜大了眼睛,突然覺得有什麼東西好像錯了,狐說怪異的笑,刻意的話,“啪嗒。”殊陽手中的盒子掉落在地,浮光舍利滾了出來,狐說甚至連看也沒有看那舍利一眼。
“不要試著對妖精提出要求,也不要學著給妖精承諾。”他笑,笑得清冷無情。
“我——沒有撒謊,我說的都是真的,都是認真的。”殊陽大叫起來,“狐說……也說過會好好做妖精,你也說過不害人,不是我逼你的,狐說——那是你自己說的,自己說的啊……”她的眼睛裏是驚恐的神情,有些晶亮的東西在眼眶內凝聚,還沒有掉出來,隻是蓄得滿滿,一觸即發,搖搖欲墜,那眼睛清澈明亮得狐說不敢去注視,殊陽慌張地伸手就去扯狐說的衣裳。
她知道狐狸是性情怪異的生靈,他輕妄卻不囂張,隻是好像冥冥中將一切置入了明眸之外,千山萬水都不是阻隔,於冉冉紅塵之巔獨步斂月,誰也不能忽視,卻又不能奈他何。她隻是被那一瞬的風情迷了心誌去,究竟狐狸是為了什麼,她從來沒有深究過,那些懷疑和不自信,讓她直覺得有什麼東西早已飛出了她的世界她的思想她的意料,在自己還懵懵懂懂追著眼前這一抹青色的時候,他早已翻天覆地。
“啪!”狐說打掉了她的手推開她,“妖精沒有好壞,妖精就是妖精。我連神仙、菩薩都不要做了,還會稀罕做好妖嗎?真是……可笑。”他背過身去,“你記不記得我說過,殺一個人和愛一個人沒有區別,大家痛痛快快好聚好散,你記不記得我說過,傷了一個人,恨不得殺了他又舍不得殺了他的感覺是什麼……你現在——能感受嗎?殊陽,這一次……是你錯,是你需要回頭是岸。”他又說了一遍這樣的話,這樣的——她當初教導給他的話,真是——好大的諷刺,好大的諷刺啊!
殊陽徹底驚呆住了,好像一瞬,胸口有什麼被掏空了,那是心髒,就好像馮公子那缺了心髒的身體,一瞬是感覺不到痛的,然後等你有了知覺,慢慢地慢慢地,侵入四肢百骸——然後……那些就不是痛楚了,而是茫然,一種茫然的恨,一種茫然的被背叛被欺騙的恨——恨得徹心徹骨,徹頭徹尾!
“你……撒謊……”她神色驚慌,蒼白如鬼。
“撒謊是會傷人心的……你傷心嗎?”狐說沒有低頭,一直在看月亮,聲音微微有些發顫。
“你……騙我?”她喃喃,猛然哈哈大笑,“你沒有騙我……你沒有騙過我……”狐狸什麼也沒有說過,沒有花言巧語,沒有海誓山盟,她卻心甘情願地為著,可是——她並沒有要求他的誓言,他的承諾,她隻是想看著,安靜的,嬉笑的,想在青丘山看到他,看他無謂,看他輕狂,看他斂步望月……就會覺得,很幸福,很開心。
天啊,自己是怎麼了……殊陽掩麵跌倒了下去,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天真到傻。
她笑得如癡如狂,笑過以後冷了下來,“你故意來拂雲觀的……”她喃喃,“看著我喜歡你,是不是很高興很自得很驕傲?拂雲觀故意一身血地出現,逼得我和哥哥正麵交鋒,看著我為你發瘋發狂,為了你跟哥哥吵架甚至連拂雲觀、連從小到大一直在堅持的東西都放棄了,你是不是很開心?”她安靜了,抬頭去看狐說的眼睛,那青花遍地,蓮香如夢,青狐斂步望月弦——那是,曾幾何時頻頻出現在夢裏的景致,那是……讓懵懂的她真心真意動了心的妖精啊,隻是如今再看著他,隻覺得過眼凡花一切繁華皆付之東流,空空的,什麼也感覺不到,“你……隻要回答我這一句。”她爬起身,疲憊地站在狐說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