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天運的聲音漸遠了。任絳汐無力地望著他遠去的身影,心頭某個地方被狠狠撞了一下。
一襲雪白拖曳的紗裙,一支荊釵綰成的簡單發髻,任絳汐拒絕太多的妝飾。
事情發展到這個田地,也隻有她折中,在他勢在必得的眸光裏,她看出了事情的毫無轉圜之地,畢竟他是一個強勢的人。那麼……輕敲住桌麵,一抹認定已在心中形成。
時間默默轉移,轉眼又到掌燈時刻。意外的是龍天運並沒召見她,任絳汐也樂得和衣躺下。但還沒合上眼,便被急急奔進的內侍喚起了身。
“豔妃娘娘傍晚的時候忽然昏倒,至今仍昏迷不醒,太醫們全束手無策,因為娘娘已有五月身孕,這樣下去不僅有礙娘娘玉體,而且可能危及龍胎,所以皇上要奴才請任貴人於灩瀲院一趟。”
任絳汐二話不說,便隨內侍到了灩瀲院。
灩瀲院此時燈火輝煌,裏麵駐滿各個臉色凝重的人。因為豔妃是繼皇後李氏第二個懷上龍胎的妃嬪,她的病倒驚動了一幹人,不僅平日與豔妃交往甚好或意存看戲的妃嬪都到了,連皇上和皇後都駕臨了。
清冷的燈光下,床上的女子顏色是白的,雖然她穿著一件豔麗的碎花紅襖。深鎖著的黛眉,表現她雖然神誌抽離了,仍是不快樂。
細細把脈之後,房裏一陣聒噪。
龍天運臉一沉,毫不留情將這群女人轟了出去,眼光掃了床上的人,忍不住便停留在一身女裝的她身上。
“她怎樣了?”
任絳汐歎了口氣,“豔妃娘娘原也沒甚大礙,隻是因為體弱適逢懷孕,一時氣血駁逆引起,細細調養之後,便沒事了,真正導致娘娘昏迷不醒的原因卻是娘娘的心病。”
“嗔怨非一日累積,而貪癡不斷,久鬱便深,便生了輕忽慢生的暴棄心理,這一切已無關藥石,這樣下去,對於母子來說都有危險。”
她輕蹙住眉,視線掃著龍天運,帶著一絲不著痕跡的責怪,然後定在李氏那張偏烈的臉,別具深意。
“嗔怨皆由心生,其實恩怨情仇,榮華富貴,過眼浮華。”她走向靠近窗邊的一張琴,伸手撫住。
“這一首《清心普善曲》她若能感應,那麼她便救回自己了。”
她說完,盤膝坐於榻上,“錚錚錚”彈起來。
琴韻如水,一下子便生出浩瀚如汪潮的開闊感;邀翔的飛鳥、垂釣老翁,一種閑適與世無爭的澄淨隨著洋灑的琴聲感至了人的心靈。龍天運聽著聽著,恍然便鬆馳了身心地躺入檀椅,安靜祥和的這瞬間,沒有繁勞的故事,沒有拓寬疆土的野心。
追隨的眼光忍不住又膠住了那道清臒的身影,睿智的眼神,不加修飾的她奇異地就有成為發光點的本事,這樣的女子,能遇到已是幸,更別提得到。然,得到了又如何呢?失去呢?
得到了他會牢牢握住著再也不放手,直至窮其一生;而失去,永遠也不可能再有失去!
他的眼光漸是闃黑,滿盛著盡是強烈的勢在必得。
琴聲並不間斷,一直便持續到東方見白。
“皇上!”
淩晨時分,昏迷已久的豔妃終於醒轉開來。
琴聲累極歇下,任絳汐就這麼整整為豔妃彈了一夜的琴。
“噢!皇上,臣妾真是該死,用這樣衣衫不整、麵露憔悴的樣子見皇上!”
醒來第一眼竟瞧見日夜思念的君王,枯渴的心靈竟輕易便泛起受寵若驚的喜悅。
龍天運連忙安慰。
“愛妃要好好休息,別再傷著了身子嚇朕,也是朕這陣子的不是,疏忽了你。”
豔妃聞言一怔,滿腔委屈終於打翻開來,淚珠滾滾而下,“皇上,皇上……臣妾天天茶飯不思、引頸翹盼的是皇上的到來,可是……”
任絳汐久久端坐於琴前,身子累極,心境卻五味雜陳,豔妃的一聲聲淒泣,不能使她無感,顫巍巍直立起身。
此時,正自扶著豔妃的龍天運倏地奔至任絳汐身邊,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豔妃才憶起一整晚睡夢中的那個琴聲,清虛浩泊地給一心求死的激烈的她輸入解脫的勸偈,她不禁向她瞧了去,並不特別出色的五官,卻有一股令她心折的氣息,使她一向高傲的心猛收縮了下,她又忍不住向龍天運瞧去,這一瞧不由萬念俱灰——
那是一種她每每午夜夢回思念的神情,在他平素威嚴莊重的臉上,此時正泛著濃重的憂急,擔憂憐惜的神色一直延進眼尾眉梢,揉進了膠於心愛女子的眼光裏,濃烈得化不開。
這不是一個君王對一個嬪妃的眼神,倒像是……一個男人對待一個女人的眼神!
任絳汐搖晃著身子為豔妃再次把脈。
“豔妃已無大礙。”
望著她青白的臉孔,滿心的痛惜,他不避諱地箍住她單薄的身子,發現罩於夜間他為她披上的錦襖下的身軀冰冷得嚇人。
任絳汐轉眼想責怪他對豔妃的怠慢,但一對上他的眼卻被他眸裏濃濃的憐惜給打住,隻能怔怔點頭,一顆心難以自抑地輕顫了起來。
她兩手握住了豔妃的一邊柔荑,語氣是出自真心的:“人生並非單一,值得留戀的仍有很多,與其將自己苦苦禁錮於一角,黯然神傷,不如放開胸懷去開拓視野。”
這些話便如暖風一樣吹散了豔妃剛升起的妒怨淒楚,她呆呆地望向任絳汐,隻見她一臉的憔悴,原本纖細的尖尖十指更因一夜的折騰而腫了起來。她的心便如受了一個重擊似的。
她該無怨了,畢竟打敗她的對手,是這樣一個女子呀……
“皇上有旨;今日自江南上貢一張絳楓焦琴,念任姑娘是個知音人,最近醫治豔妃有功,故將之賜予,謝主隆恩吧。”
任絳汐壓下頭,也壓下她的不以為然,在為豔妃治病之後,她便從原本簡陋的落腳處搬至了“紅拂苑”,不僅分配了大批宮侍供她支喚,還把大量的胭脂水粉、綢鍛綾綃奇珍異寶一件件往她身上塞。
“謝皇上恩典。”
授旨的公公接著便說了一連串恭喜道福的話。任絳汐隨手在案上鋪滿的各式珍寶中拿出大顆明珠塞給了他,那公公歡天喜地下去了。
任絳汐方呼了口氣,伸手揭開蓋住瑤琴的錦帛,頓時一張火紅的楓樹焦琴使映入眼底。它比一般琴稍短,緋紅的琴身有著琉璃般瑩潤的紋理,末端一個燒焦的凹洞,“焦琴”二字,便由此來,她試了試音,琴聲清潤和揚,的確是把好琴。
任絳汐忍不住泛開真心笑意,這張絳楓焦琴合極了她的胃口。
“走開,別攔著我們!”
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嬌蠻的呼喝,她的貼身小婢年兒苦著臉進來,叫道:“姑娘,兩位公主硬要闖進來,奴婢擋也擋不住……”
任絳汐詫異地抬起頭,能在宮裏如此橫蠻的便隻有龍天了,是因她的刁蠻在宮裏廣有傳聞,當今皇太後一共育有兩男一女,這龍天便是皇太後唯一的親生愛女,這是她在眾多皇子皇女中更受嬌寵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