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寶很有些困惑,甚至是困擾的,蹙眉道:“你一點都不怕嗎?眼前突然出現一個一模一樣的人!”
至寶好勝心起,生覺不忿,方才自己可是好生一番乍呼,這人卻一派雲淡風輕,鎮定得很,從容得很。
青衣人也不答話,挑了張最近的圓石凳子,緩緩坐了下來,這時亭外野草伸了過來,這人隨手折了折,垂下眼睫,倒是編起東西來。
至寶瞧著稀奇,也揀了張石凳子,用袖子掃了掃灰,這才湊過去,悄聲問:“喂,你這是作甚?”
微風拂過麵頰,至寶鼻端裏彌漫著一種混著汗息的淡淡皂香,打眼一看,這人露出一截雪白細脖子,從發鬢額際到頸項,好一條優美的弧度,叫人看了又看,看了又看。至寶忽然由衷歡喜起來,瞧瞧,她像我,我像她,她這麼好看,那我不是也好看麼!不不不,是更好看!
這人指間一轉,一隻徐徐如生的蚱蜢便突現在眼前。她唇齒一露,笑道:“給,喜歡嗎?”
至寶接了過來,一雙大眼睛閃閃發亮,隻顧著把玩,便是連小白也顧不得抱了,讚道:“倒是標致得很,我玩過許多東西,金銀珠寶瑪瑙如意,不在話下,可是這東西瞧著倒一股子生猛氣。”
少年支著額,悠悠道:“這個叫蚱蜢。我時常編著玩,無聊時倒一解愁悶。”
至寶展顏,“我很喜歡,喂,我叫董至寶,你到底叫什麼?我總不能這樣喂來喂去的。”
“我娘叫我珍珍。”至珍側著臉,斜斜一眼睇來,都有種無法形容的風流,所謂風流,就是不忘露珠的寂靜之味。
至寶這才驚覺,咦,不一樣的,這人雖然跟自己一個模子印出來,可是身上那種從內裏散發的星芒,那種氣質,是不一樣的,不一樣。
至珍又輕輕道:“我瞧著你歡喜,你叫我珍珍罷。”
至珍非常非常惆悵,“我為什麼在這裏,我從有記憶以來,就待在這裏了,為不為什麼,有沒有理由,都無所謂了。”至珍下意識地摸摸鼻子,訕訕,“我當然驚訝啦,眼前突然出現一個一模一樣的人,隻是你看不出來罷了。”至珍赧顏,“我娘常說,珍珍就是假淡定。”
至珍又攤攤兩手,作無奈狀,“好了,大小姐,你的問題我都答完了,該走了,外麵有人在叫你。”
隱隱約約,遠處傳來叫喚:“大小姐,你在哪裏?”
“大小姐,快快出來,夫人傳喚你一起吃點心。”
“我的祖宗,您倒支個聲兒,奴婢們心肝都嚇壞了。”
“大小姐,大小姐——”
圍牆內,八角亭中,至寶支著耳朵留神,一臉惆悵,“我請你一起去吃點心好不好,珍珍,我一看到你,總覺得親切極了。”那種血液湧動間忍不住趨身近前的衝動,小小至寶傾身過去,親親珍珍鬢角,笑吟吟,“我姨母做的點心可好吃了,讓人把舌頭都甘心吞下去。”
至珍打眼過去,真真覺得這人眉目殊麗,一雙鹿眼又大又清澈,渾身透著股靈氣,讓人一望之下,好感頓生,真真同情十年後與她交會目光的男子,至寶還這樣小,還不懂得運用眼神,卻已是這樣懾人。
至珍抱抱她,“你走吧,至寶。”從相逢至今,至珍還是頭一次露出這種酸楚悒鬱的臉色來,至珍的聲音也遺憾惆悵得令人動容,“我娘不讓我走出這裏一步,我也從來沒有出門一步,圍牆高得連爬樹也不管用,沒有門,就算有門戶,也是封得死死的。你一定沒有看到吧,那門外門裏都貼著黃條,這座園子,是闔府禁地,這園子裏的人,咳咳,便是一個字也提不得。”
至寶觸珍珍眉眼,沒有摸到眼淚,她卻覺得珍珍心裏卻在哭。
至寶低聲道:“可我便是從狗洞裏爬進來的。”
至寶又揚揚眉,“嗬,珍珍你也可以從狗洞裏爬出去的。”至珍惻然,“你走吧。至寶,能夠保持緘默,是種僥幸。”
至寶走了幾步,回頭一望,珍珍伏在冰涼的石桌上,似是再也沒有抬頭的力氣。
至寶駐足。
珍珍始終沒有抬起頭看一眼。
至寶終於掉頭離開,鑽出狗洞的時候,沾了一頭一腦的灰,穿過漫漫長草,沿著嶙峋山石一轉,便又是一番天地,春光正好,鳥雀啾啁,枝頭上累累繁花盛開,一地的殘紅。
奴婢婆子一窩蜂湧了上來,嘰嘰喳喳,至寶仰頭呻吟:“天天天。”
這一年春,董至寶十歲,初遇董至珍,姐與妹麵對麵相覷,卻不知道命運輪軸已隆隆作響,一切在該開始的時候,已然開始。
幾天後,丞相府一片兵荒馬亂。
至寶發起高燒,躺在牙床上,人事不省,連湯藥都灌不下去,灌了吐,吐了灌,純粹就是一折騰。
宮裏請來的最精湛的太醫都束手無策,把脈沉吟半晌,董丞相的臉也黑了半天。
太醫含糊道:“董相,容我再斟酌斟酌。”
董丞相拂袖而去。
書房一隅,丞相二夫人穿一襲綴有明珠的宮絹羅衣,梳著當時最流行的萬字髻,臉上的神情,帶著深深的憂愁憂慮憂心,一把柔和的聲音明顯帶著鼻音,一雙美目裏都是血絲,悄悄道:“這可怎生是好,寶寶這場燒,姐夫,難道連太醫都不管用了嗎?”
董丞相套身黑絲軟袍,沉默突顯出他臉容頸項的清瘦,歲月相當厚待他,這男人英俊不減當年,反而多了幾分成熟內斂的氣息,配上一雙深邃大眼,真叫人心折不已。
董丞相站在青玉案前,透過鏤空雕花格子窗,望著一角淡藍晴空,一臉若有所思。
男人將手搭在身畔一隻半人高的花瓶上,這花瓶是純銀打造,雖然年久,上麵嵌著一雙拇指大的珍珠仍是熠熠生輝。丞相的長指緩緩摩挲著兩枚珍珠,這是男人思考時的慣性動作。
丞相問:“阿姒,我記得,當年,寶寶剛出生那會兒,也發過燒,也是這般凶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