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六章 有子連意之(1 / 3)

武寧三年。

宇文謙清楚地記得,每次見到連意之都是在下雨的時候。

而他所謂的“每次”,統共也隻有兩次而已。

初見這位新上任的國師大人,是在帝都城外溯水盡頭,長郊的草廬裏。

竹製而成的外間,薄暮時分,春寒料梢,雨水沿著青簷彙成一幕雨簾。

青年的宇文謙套身深紫而袖角繡著銀絲蟹爪菊紋樣的錦衣,冒雨立於簷下,肩膀上濕了一大片,伊卻渾不在意,一臉從容甚至是雍容的。宇文謙以大周丞相之尊對牢門扉,欠欠身朗聲道:“宇文謙恭迎國師大人回宮。”

這位連意之先生,據說是已故老國師的嫡傳弟子,早幾年老國師圓寂,坐化太阿殿中,那時,意之此人,本該繼任國師一職,然而誰也不曾想到這人會失去蹤跡,飄然而去,隻餘寂寂太阿殿中一陣清越鍾聲。

都說大隱隱於市,中隱隱於朝,小隱隱於野,連意之這個人啊,也不知道是太懶還是太不屑,揀了溯水河頭一處好景致,便結廬而居,過得那叫一個愜意啊,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可不是嗎?

然,自從武寧帝登基後,新皇便下旨遍尋連先生,這一找,便是三年。

這一天終於到來,皇宮大內的那座太阿殿,終於有主人了。

暮色四合,空氣中都是潮濕的雨水氣息,這個時候,門扉“吱呀”一聲,無風自開,青年丞相的眼角餘光捕捉到一角衣袂。該瞬間,宇文謙的鼻端裏,彌漫著一種淡淡的清香,這種隱隱潛香宛如潭邊芳草,清冽又薄淡,似是無跡可尋的某種梵音。宇文謙深深吸氣仔細去聞,卻偏生不能聞到分毫,很有些禪機在裏麵。

宇文謙忍不住打眼過去,麵前這人把門而立,年輕的男子瘦而修長,衣衫微微泛了灰白色,顏色倒別有一種溫雅,像將明未明的藍色夜空。

再定睛一看,宇文謙真真覺得這人烏發白膚眼中似蘊有精氣,並不覺他眼神如何逼人,隻覺瑩潤之處,可比月光,令人生出親近的意思來。一看到他,宇文謙仿佛看到晨霧裏的江南民居,白牆灰瓦,很有種安適寧靜的美。

這便是連意之了。

宇文謙恍惚生出一種“既生瑜,何生亮”的糾結感,有子鮮於寧,,他他他……宇文謙鬱鬱皺眉,一人不事二主,若是一早遇上意之此人,也許,此刻隨著鮮於寧的,便不再是宇文謙了。

宇文謙低頭,欠身,輕輕道:“見過連先生。”

連意之是清瘦而秀潔的,手指長而纖秀,聲音平和而溫潤:“丞相大人多禮了。”

青年的手抬了抬。

宇文謙仿佛被某種不知名的力量托了托,不由自主地直起腰身。

紫衣青年的廣袖銀邊層疊垂落,宇文謙雙手互疊,斂斂睫,溫言:“承讓,國師大人。”

暮春薄涼雨霧籠罩下,隔著一叢慘綠籬笆,連意之清澈而柔和的目光越過紫衣青年,落到幾步開外,一輛八馬並駕的華蓋輕車上。

連意之似是在斟酌著什麼,微微蹙眉,睇麵前這人一眼,淡淡道:“丞相大人,這便回宮嗎……”

宇文謙瞬息捕捉到這人的一絲絲躊躇,麵上卻一絲聲色也不露,啟口道:“正是,國師大人,請——”

連意之側著臉,似是在傾聽著什麼,一臉若有所思。末了,青年驀地抬眼,輕輕掠來者一眼,“容我知會一下師妹。”

“這是自然。”

宇文謙微笑頷首,心中卻是一動,師妹?難道老國師生前還收一個女弟子麼?居然一點風聲也沒有?!

連意之返身,帶起輕風,輕風送來青年衣上的香氣,宇文謙驟然一嗅,深覺心曠神怡,無法形容出一絲一毫的妙處。

果然,強人就是不同凡響。

透過方窗,簷下獨立的紫衣人看見連某人取來一張生宣紙,刷刷提筆,待他吹了吹,指尖翻轉間,一隻紙鶴翩躚而出,搖搖晃晃地飛向空中,朝著某種方向過去。

宇文謙劇震,雙瞳微縮,是紙鶴,他確信,是死的物體,天天天,這是什麼巫術?莫非身為國師者,當真有某種神通?

宇文謙霍然抬頭,赫,眼前悚然立著連意之。

連意之疊著雙手微微一笑,“丞相大人,我們走吧。”

“是是是。”

宇文謙“是”了半天,卻仍然一動不動,怔怔盯看連意之。

連意之走了幾步,頓了頓,又回過頭來,驀地輕輕一笑,“無妨,這叫鶴中術,隻是一點南疆小法術,聊以傳訊。”

這人的笑容真真似綴了露般,晶瑩璀璨似逼人眉睫的清澈。

宇文謙手遮眼,不勝羞慚,初遇連意之,意之此人,帶給他的驚豔震撼是這生從未有過的強烈劇烈。

宇文謙記得,第二次見到連意之,也就是現在,此時此刻,還是下著淅瀝小雨。

不過,下的是瀟瀟秋雨,距離上次一別,已過四五個月了,太阿殿終日宮門緊閉,今趟若不是陛下詔見,宇文謙暗忖,這人怕是要在太阿殿裏窩到地老天荒都可能了。

在回廊上,宇文謙駐足,望著廊外雨幕中,連意之緩緩走在兩畔植有婷婷桂木的夾道上。這人似永恒天灰白直衫,顏色溫雅,人更溫雅,沒有打傘,一頭漆黑長發也早已吸飽帝都的雨水,用象牙白絲帶一束,淩亂地披在身後,有幾綹會貼在他蒼白的臉龐上,令那張清瘦而秀潔的容顏更添幾許閑適。

宇文謙目光迷惘,明明這人走得很慢,每一步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眨眼間連意之便出現在廊簷下,雙手攏在繡著淺色藤紋的長袖裏,微微笑了笑,溫聲道:“丞相大人——”

宇文謙忙不失欠欠身,長長廣袖層層垂下來,銀絲蟹爪菊若隱若現。紫衣青年的聲音非常非常溫和:“有禮了,國師大人。”

“同路?”

“同路。”

宇文謙抬眼,撞上連意之瑩潤柔和的目光,也忍不住笑道:“我們見的都是陛下。”

大周禦書房。

禦書房的擺設以紅木為主,線條沉凝而洗練,整體看去莊重而不具壓迫感。

然而,隻要武寧帝靜靜坐在堅實的紅木椅中,側著臉凝視著窗外的雨霧,所有的沉凝、洗練和莊重都仿佛不存在了。高冠的青年身披繡金龍紋的黑絲軟袍,一張俊臉仿佛越發蒼白而散發著象牙美玉般的光暈,冰雪神功練到第九重,已經是極致了,這幾年來,鮮於寧身上的寒氣越發冷冽,周身都是無以言述的高孤矜淡,糅合著淡淡的眼神,皇帝仿佛隨時會融入蒙蒙煙雨中,就此消失不見。

連意之一腳踏進來,一眼望過去,忍不住微微蹙眉,比之初見武寧帝,今趟皇帝的冰寒高孤之氣越發濃鬱了。

初見武寧帝,武寧帝是高瘦而冷峻的,性格的臉上棱角分明,從來不多話,眼神也一貫清醒無情。皇帝坐在高高的殿堂之上,兩束目光透過金絲瓔珞打在階下連意之身上。安適如他,寧靜如他,也忍不住心中咯噔一聲,連意之預感,皇帝身上有一種魄力,他隻會給人一次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