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小皇子沉沉睡著,臉頰上仍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
玉哲靜靜坐於床沿旁邊,望著眼前的這個與自己血緣至親的孩子,心頭便是止不住的酸楚與憐惜。
當然,這孩子自出生之日便受著嗬護疼愛,原是過得極好,隻是關於他親生娘親的事,如果知情人不說,隻怕這輩子他都不會知道吧。
隻要她能替姐姐守在他身邊,待到他長成懂事,她定要將真相告知他。
房中的光線暗了,宮女過來換了燭台,然後走到她身旁低聲稟道:“郡主,王爺請您過去。”
玉哲有些意外,她一心在孩子身上,一時倒真的忘了外麵的那個人。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快四更了。”
已經這麼晚了,看來他是真的不打算回去,決定直接待到上朝的時辰。
“知道了,我就過去。”
宮女已經為她掀開簾子,她稍頓了片刻,起身走了出去。
走至前殿,屋外的雨勢已經小了,殿門仍舊開著,一陣夜風襲來,冷得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東方離背身負手立於門前,似是在望著屋外的雨出神。
她走過去,語態恭敬地道:“不知王爺找我是為何事?”
他未回身,淡淡道:“本王在等你的解釋,難道郡主已將此事忘了?”
這個男人的記性未免也太好,一直候在這裏,莫非就是為了來質問這件事?
見她遲遲不回話,他又追問一句:“為何不出聲?”
如此的咄咄逼人,好像她進宮有什麼不軌圖謀似的。
放在之前,她並不願委屈自己對他表現出畏懼的樣子,今日卻是人在簷下不能再隨著性子去同他嗆聲。京城早已不是她的家鄉,如今她置身在他府上,今晚的事更是讓她清楚認識到,帶她入宮不過一句話的事,連皇帝都沒有細加追究,可見以後她若還想能順利進到宮中來探望,與他打好關係總是沒錯的。
所以她的脾氣,不得不改一改了。
於是忍下心頭的不快,她神色如常地回道:“隻因我與三皇子十分投緣,聽聞他生病,便很想盡一份綿薄之力。”
他針鋒相對不容回避地同她提起此事,不料卻被她如此輕描淡寫地就應付掉了。
“僅此而已嗎?”
她翩然一笑,“王爺以為,會有多複雜?”
“你當真懂得醫術?”仍是步步緊逼。
玉哲心中暗暗叫惱,也知她一旦冒充下去,以後恐怕都脫不了身了。
“隻是稍懂皮毛而已,我是聽聞三皇子發高燒,便料想以他這般年紀,多半可能是出天花。”模糊回應。
聽起來似乎很合理,其實不用追問太多,事實他已然心中有數,不必等她親口承認。
轉過身,剛好看到她掩袖打了個噴嚏,不免一笑,語氣轉為戲謔:“雖然醫術隻是稍懂皮毛,但這樣更深夜冷的天氣,多穿件衣服總是該知曉的吧?”
未等她回話,他已經低聲吩咐:“來人,去為郡主取一件鬥篷過來。”
想不到他還算細心,竟也注意到了這點小事。
“多謝王爺。”
他走至她跟前來,鬆下神色,淡淡道:“不是你該謝我,而是我要同你致歉。”
玉哲敏銳聰慧,略作思量便知他是在說那天酒後失儀的事。那件事她雖然依舊放在心上,但也深知與他繼續僵持下去對自己無益。難得他擺開度量先一步低頭,她自然沒有繼續糾纏不休的道理。
她回了他一個朗然的笑,“我這人呢,記性不太好,不願記的事轉過身就忘了。”
他看著她神色坦蕩的笑臉,淡淡揚眉,唇邊掠過一抹幾不可見的真心笑容。
神思間,卻總有幾分恍惚,恍惚看到,心中的那個人回來了。
早知將她放在身邊不是明智之舉,可是他卻又不會將她拱手讓出去,好成為牽製他的籌碼。
而有朝一日如果事成,他該將她置於怎樣的位置上,一時之間他有些惑然了。
大雨過後,隔一日天便放了晴。
玉哲照例起了早在院子裏散步,心中卻在思量著如何才能找到借口繼續進宮去看看。
小皇子的燒已經退了,太醫也讚同了她提出的方子,以至於她一時也想不到再進宮去的理由,心中自然十分焦急。
東方離那邊,雖然看起來她同他之間的關係趨於平和,可是那日他的步步追問她都看在眼中,深知他必然是有所懷疑。
酒後失儀那一日,聽到他口中叫著“容兒”,她便已然猜出了大概內情。
當年封鎖了後宮消息,說小皇子是林貴妃親生,或許蒙蔽了一些外人,但以東方離那日的表現來看,他既是對容楨姐姐至今沒有忘懷,孩子的事想必也十分清楚。
既是如此,他會以怎樣的態度來對待那個孩子?
來之前阿爹說安淮王有謀逆之心早不是什麼秘密,皇帝是否會想到,拿容楨姐姐的孩子來阻止東方離想要謀反的步伐?
真若發展至那一步,小皇子的處境將會十分危險。
而她,又該怎樣做才能護得孩子的周全?
她這邊正煩惱著,身後有丫鬟來報:“郡主,宮中來人了,宣旨說要您立刻進宮去。”
玉哲聞言一驚,本能地追問道:“是不是小皇子病情有變?”
丫鬟搖頭,“奴婢不知。”
玉哲立刻轉身大步朝前院奔去。
她有些討厭中原皇朝裏的規矩,見了人動不動就要伏地下跪,還要一口一聲奴才地自稱。
她來了這段日子,在任何人麵前都是以名字自稱,佯裝對宮中的規矩並不清楚。在她心中,可跪的除了天地,便隻有爹娘。
尤其身前那一身金色龍袍的人,是她自幼便厭惡至極的一個人。
之前幾次見他,她都注意力全都放在小皇子身上,一時倒忘了心中的那份厭惡,這一次,禦書房內,連服侍的太監宮女都被遣了出去,不知眼前這老頭,想對她使些什麼把戲。
“玉哲見過皇上。”
雖不服氣,可是卻不得不顧全大局,終還是俯身跪了下去。
頭頂傳來聽似溫和的聲音:“郡主不必多禮,平身吧。”
她便大方地起了身,低眉垂目站著。
皇帝笑了笑,問:“郡主可知朕找你來,所為何事?”
她要是知道並非是小皇子病情有變,一定會想個借口推脫。就說前日熬夜惹了風寒,臥床不起也行。
“玉哲不知。”
皇帝不動聲色地看著她,眼前的人,無論身段與容貌都與當年的容妃有七成相似,將這樣一個人放在身邊,就不知他那癡情的十六弟,還能強作冷淡到幾時?
“幸得郡主提出的那一劑偏方,才讓胤兒的病情得到了及時的遏製,朕今日招你進宮,自然是為了表達朕同貴妃娘娘對你的謝意。”
突然說這樣場麵的話,玉哲一時也不知他葫蘆裏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對玉哲來說不過舉手之勞,但能救得三皇子安全,亦是玉哲的榮幸。”
皇帝看著她滴水不漏的從容神情,深沉一笑,續道:“無論如何,朕都要給你些賞賜,你有什麼請求,但說無妨。”
微功受祿,想來也非好事。
“皇上嚴重了,這都是玉哲的本分,況且主要功勞還在禦醫,是他開的方子功效顯著,三皇子才能好得這麼快。”
皇帝自椅子上站了起來,負手走至她近前。
她小心地後退了一小步。
“說到本分,這話也沒有錯。”頓了一下,皇帝才又道:“不如,朕就賜你一個可以隨時隨意進宮探望胤兒的特許,郡主以為如何?”
玉哲愕然睜大眼睛,幸好她低著頭,皇帝才沒有看見她的失態。
“玉哲不懂皇上的意思。”
皇帝陰沉一笑。這個時候,真不懂還是裝不懂都已無關緊要,他今日找了她來,為的就是要同她攤牌。
之前在圍場,她的突兀出手已讓他生出了懷疑的心思。這一回胤兒患病,她所表現出來的焦惶與關心,怎麼看也不僅僅是臣下對主子那麼簡單。更何況她一個外族郡主,根本與皇室中的人八竿子打不著。
所以隻有一種可能,便是她在來京之前就已經知道個中內情。既然如此,為防被東方離搶先一步收攏了她的心,他必須借著這一次的機會,同她將利害關係交代清楚,好讓她堅定立場,為他所用。
“有些事,朕左思右想,覺得應當同你說個清楚才是。”皇帝低歎一聲,似有無盡惆悵,“你是容妃的親妹妹,所以這件事朕也不想再瞞你。胤兒其實是容楨所生……”
玉哲不露聲色地抬起頭來。
皇帝,為何會在這個時候將這件事告訴她?如果當年姐姐是屈死,那麼這件事不是該隱瞞才對嗎?
“容楨生胤兒的時候難產,孩子一出世她便過世了。朕念及孩子無辜,又唯恐日後他因為沒有娘親照料而在後宮受欺,便吩咐了林貴妃將孩子收養,對外宣稱是她親生的。”
這些事,她都知道。
她亦沒有表現出驚訝的樣子,沉著問道:“皇上對我說出此事,是打算讓我們姨甥相認嗎?”
皇帝看了她一眼,“胤兒目前尚年幼,朕暫時還沒有這個打算。”
既然如此,又何必將此事告知她。無法團圓,其他對她來說都是枉然。
皇帝自然也看出了她眉眼間的失望之色,沉聲道:“朕告訴你,其實是因為另一件事。安淮王執掌兵權,擁兵自重,這在朝中上下早已經不是秘密。朕又年近遲暮,無論精力還是心機,都是大不如前了。我知他遲早有一日會謀權篡位,所以在我百年之前,必須為朕孩兒的江山做好打算。”
這些同她有什麼關係?
“玉哲不懂,皇上為何將如此機密之事告知與我?”她會千裏迢迢來到京城,隻為著自己的一份單純目的,這些帝王家的爭鬥,與她一介女子何幹?
“因為,朕打算百年之後,傳位於三子東方胤。”這是他早已定下的算盤。
東方離心機深沉,卻並非銅牆鐵壁毫無弱點可尋,雖然那個弱點早在八年前已經過身,但慶幸的是她留下了一子。這個孩子,就是他可以牢牢握在手中的最後籌碼。
至於眼前的這個女人,則是他加的一個注。
玉哲也瞬間領悟了其中的利害關係。皇帝或許為政庸碌,但顯然是十分有心計之人。雖然隻是一個八歲大的孩子,還是他的親生孩兒,他仍舊不肯輕易放過利用。
“三皇子還那麼小,您此時便定下此事,是否為時過早了些?”既然他拆穿了她的姨娘身份,那麼她就有了不讚同的立場。
皇帝歎了口氣,“朕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了,況且安淮王那邊早已在蠢蠢欲動,這件事自當早些定下才是。”
“那麼您告訴我真相,希望我做些什麼?”不願再同他迂回,她直接問道。
“你倒是心思剔透,一眼就看出了朕的意圖。也罷,朕就直話同你說了吧,立胤兒為未來皇帝也是迫不得已之舉,至於個中緣由,他日你自會知曉。胤兒尚年幼,自然不是安淮王的對手。而一旦朕歸天,安淮王必然興兵動亂,到時候胤兒的帝位不保,還會有性命危險。你是他的親姨娘,理應站在他身前,護得他周全。所以,我要你對付安淮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