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1 / 3)

關山早渡(燕燕於飛)

楔 子

便是那一瞬間的目光交錯,刹那間無可抑止的心靈的顫動,注定的是彼此無悔的執著與一生的牽絆。

雲洛依不會忘記那一天。

那一天清晨,在父親期盼的目光下,她任丫鬟為她挽起雲鬢,簪上步搖,又將羽香齋的上好脂粉淡淡地勻在臉上,鏡中映照的是一張精心勾勒的玉容。隨後在父親滿意的目光下,隨著數十名同樣盛裝而來的名門閨秀來到皇宮,靜待寧王淩霽月的選擇。她知道,在她們數十人中,終將會有一人成為他的妻——尊貴的寧王妃。

當她聽見那個威嚴而冷峻的聲音問道:“皇弟,這些是朕精挑細選的眾位佳麗,你也老大不小了,該定下來了。”

於是她知道,那位南燕傳奇般的男子,那位南燕國君唯一的胞弟,已出現在她麵前。

但她沒有抬頭。

不是因為自慚形穢,縱使隻是小小的侍郎之女,在眾位尚書甚至相府千金麵前,以她的才貌學識,風儀舉止,亦決不遜色她們半分。但她隻是低眉順目,十六年來的閨訓,使她抑製了所有的好奇。

似乎過了許久,她幾乎可以感到四周諸位佳麗的焦灼不安,她卻依舊垂著螓首,淡然而平和。

她甚至不知道,寧王的目光已停留在她身上太久。

就這樣,就在皇宮,就在那一天那一刻,她成了寧王親點的妃。直到那時,她仍是垂著眼簾,不曾抬眸甚至偷覷寧王一眼。若不是靜候太久,久得令她這個自幼養在深閨的小姐候得雙腿發麻,她決不會在接旨時一個踉蹌,那麼,也許她會像千千萬萬個大家閨秀那樣,直到大婚那日才得以見到丈夫的廬山真麵目。

但就是那一踉蹌,就是他那聲溫和卻飽含擔憂的“小心”。她下意識地抬頭,那時,她對上的,是他憂心的眼。

就是那一抬頭間的目光交錯,像是前世早已注定的牽絆,緊緊地鎖住了彼此的眼神。刹那間的心靈震撼,為兩人寫下一生的約定——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兩個月後,她成了他的妻。

成親那日,端是盛事空前,光是皇上的禦賜就足足裝了兩大車,白玉玲瓏簪、鏤金雲月冠、金葉銀蕊等名貴的首飾盛滿了她的梳妝匣子。她一襲描金繡鳳紅嫁衣,一頭秀發以兩儀九鳳冠束起,鳳喙之上垂下纖細而精致的流蘇,朦朧間半掩了她如玉的容顏。

她含蓄而羞澀地坐在床沿,自流蘇間隱約見他進來,看他輕柔地為她拂開遮掩玉容的流蘇,再一次的目光交錯間,她相信,她會幸福——他會是她今生的幸福。

紅色的喜燭搖曳著灑下柔和的光暈,似是見證了那不曾出口的承諾。

冷清了三個月的寧王府又熱鬧起來,仆役奴婢們徹頭徹尾地將王府上下打掃了一番,以此迎接今日班師回朝的寧王淩霽月。

雲洛依一身淡雅,坐在王府大廳中靜靜地品著香茗,縱使自表麵看來,她是那樣平和寧靜,但眼中那掩不住的喜悅與焦急卻泄露了她綿長的思念。

已經三個月不曾見過他了,這是成親兩年來第一次長時間的分離啊。回想起三月前,東晉大軍來犯,邊關告急,南燕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節節敗退。皇上龍顏大怒,命寧王親率兵馬十萬,赴邊關退敵。這一去就是三個月,即使前線時時傳來捷報,但沒有親眼看見他安然無恙,叫她如何能夠放下心來?

自從成為他的王妃,兩年來她是那麼幸福。他的性子溫和而開朗,對她更是疼寵異常,從不曾說過半句重話。然而她始終明白,他不僅僅是她的。他是南燕的寧王,他有他的責任,有他的牽掛,他不隻是她的丈夫。一如這次東晉來犯,他責無旁貸地領兵出征,離開王府,也離開她。

這三個月來她嚐盡了離別的無奈,甚至想過偷偷易裝前往邊關尋他。天啊,直到現在她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竟會有過這樣的念頭,她自幼讀的《女則》、《女戒》都到哪裏去了?

苦笑著搖搖頭,雲洛依站起來,離開大廳,穿過回旋的門廊,向中門走去。她要親自迎他回來。

奴仆婢女們不時地在王府內外進進出出,以最快的速度打聽淩霽月的行程向雲洛依稟告。

“王妃,王爺已經進了大德門了,如今該是去麵聖了。”雲洛依才過了回廊,就見貼身婢女琪兒興衝衝地跑來告訴她。

雲洛依眼睛一亮,掠過一絲喜色,隨即又難掩失望。

進宮麵聖,那就是說他至少也要明晨才能回來了。皇上向來寵幸這個胞弟,這次他得勝回朝,慶功宴又如何少得了?

琪兒自幼跟隨在她身邊,自然看得出主子的失望,安慰道:“王妃,至多您再等上一宿,王爺就回來了。您三個月都等了,還在乎這幾個時辰嗎?”

雲洛依溫婉地笑笑,“是啊,三個月都等了,又何必再計較這短短幾個時辰。”短短幾個時辰?短短幾個時辰對於她來說,該有多麼難熬?三個月都等了,但又有誰知道這三個月間的度日如年?但她依然笑得溫婉。她早已習慣將情感鎖在嫻雅端莊的外表下了。

不著痕跡地歎了口氣,雲洛依道:“罷了,我們回房吧。”

琪兒才要答應,卻被一名男子打斷。他俊朗剛毅的臉上難掩風霜之色,匆匆行來,向雲洛依行了大禮。

“莫言?”雲洛依吃了一驚,“你怎麼不跟在王爺身邊?王爺進宮麵聖了嗎?”莫言是淩霽月的隨身侍衛,時刻保護他的安全,為何卻在此時獨自回了王府?

“回稟王妃,王爺遣屬下先行回府接王妃入宮。皇上在未央宮設下洗塵宴,為王爺慶功。王爺交代如若王妃願意,今晚的洗塵宴將與王妃一同列席。”莫言恭恭敬敬地回答,同時自懷中取出一方素箋,呈予雲洛依,“這是王爺交代屬下交給王妃的短箋。”

雲洛依心頭一暖,匆匆接過展開,那熟悉的字跡立刻映入眼簾。

字付洛兒吾妻:

一別三月,思卿切切。今得幸回朝,皇兄盛情,設宴未央宮中,願攜卿同往。卿如不豫,切勿勉強為之,但俗務一了,吾必速歸。

素箋之上沒有署名,但那秀逸雋永的字跡分明就是淩霽月的手書。雲洛依眼眶禁不住一陣發熱,若是要她參加宴席,派莫言傳話即可,何必再寫這短箋。他向來尊重她的感受,知她不喜宮廷宴席,所以無論是莫言的傳話,或是親筆的手書中都要她順著自己的心意,切不可有絲毫勉強。忍不住握緊手中的素箋,雲洛依歎息,好傻,他不知道妻子本當以夫為綱嗎,他忘了自己尊貴顯赫的地位了嗎,為何總是對她如此的包容?

“王妃?”見她忽然怔在那裏,明眸之中似乎蕩漾著水氣,莫言不覺一驚,小心翼翼地問,“您是入不入宮呢?”

好端端的,王妃為何傷心起來,若叫王爺知道,他如何擔待得起?

雲洛依一驚,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立即正了正神色,回複了平素安靜平和的神情,微微頷首道:“莫護衛稍待,本宮回房換件衣裳,然後隨你入宮。”

天上神仙府,人間帝王家。南燕縱然隻是個小國,但皇宮依然有它磅礴的氣勢。一路之上,廊腰曼回,簷牙高築,風景如畫中更蘊涵著雍容華貴。然而就在這方金碧輝煌的禁宮一角,卻坐落著一棟雅致的小樓,小樓中門之上懸有一方白玉匾額,上書三個秀逸挺拔的題字——夕照軒。

皇宮之中任誰都知道這棟小樓是毗王淩霽月的寢宮。雖說皇子成年後便會在宮外受賜府邸,但寧王卻依然在宮中保留了一座寢宮,以便他在皇宮夜宿,由此也可以看出皇上對於這個弟弟是如何的恩寵了。

雲洛依在莫言的引領下,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夕照軒門前。她雖是淩霽月的王妃,但來到這夕照軒卻還是頭一遭。從來她都是很少離開王府的,而淩霽月無論國事如何的繁忙,也總會回到王府就寢。在她的印象中,他似乎從未留宿在夕照軒過。

“王妃請,王爺這會兒應該正在寢宮休息。”莫言在樓前停下腳步,恭恭敬敬地道。

雲洛依心微微一跳,他就在裏麵嗎?三個月來他是否變了,是否依然如同他們初見時的一身白衣,一泓淺笑?略略整了整衣飾,她斂斂心神,進入小樓。

漢白玉鋪就的地、雪玉珠穿就的簾、雲南白木雕就的榻,入眼的是一片淨白,白得純然,白得安詳。在這樣一片怡然雅致的景象中,雲洛依的目光獨獨被房中倚榻而眠的那抹白影牢牢鎖住了。

邁著輕細的腳步行了過去,雲洛依在榻邊坐下,垂首細望那作別三月的容顏。不曾改變啊,依然是微微輕鎖的眉心、長而微翹的睫毛、薄卻溫潤的唇,組合而成的是令無數名門閨秀傾慕的俊雅麵龐。雲洛依溫婉地笑笑,他仍是她心中的樣子,縱使眉宇間充滿了風霜之色卻依舊難掩他那身懾人的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