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蘊?”
“……”
“行蘊?!”
行蘊猛然回神,麵前多了個清瘦老僧。
原來是師傅。
“一早就來忙?病好些了?”
“好多了,就是做了好些夢,很累人。”行蘊挽袖擦了擦額頭的汗,耳根微熱,“這護法化身原來不曾見過啊!”
“香客還願獻出的。那日你病重昏睡,所以不知。”法度將他上下打量一遍道,“今日法事接待有其他人,回去休息吧。”行蘊應著,施禮下堂。未走幾步,身後又有人在叫:“行蘊!”
“啊?!”他慌忙回頭,“師傅……還有事?”
法度盯著行蘊的眼睛,目光如炬,“那化身留下。”
化身?連忙翻看,手中居然扔緊攥著那化身。行蘊幹咳著,用袖子掩上半張羞紅的臉,將她放回原處。
“回去歇著吧。今日晚課也不必來,自己在房中莫忘誦經。”
行蘊急急施禮,退出佛堂。
人出來了,心卻仍在佛前,徘徊不去。
色空色空,究竟是色是空?師傅已入化境,萬法皆空;剛剛夢裏溫柔繾綣,嬌妻美眷。
孰色?!孰空?!
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間已深陷泥沼,滿腦子都是色空兩字,紛亂糾纏滾作一團,越掙紮,陷得越深。
手中木魚越敲越急。冷汗自額頭緩緩滾下,流過緊皺的眉間,落在幹澀蒼白的唇上,漸漸隱沒。木魚上也落了幾點,晶瑩剔透,浮在斑駁朱漆上,行蘊狠狠敲下,立時四散迸裂。
行蘊微微喘息,挽袖擦著滿臉汗漬,踱步窗前。涼爽潮濕的空氣卷了青草泥土味兒,沁人心脾。深深地呼吸幾口,滋潤了心肺,再狠狠吐出,剛才的邪魔歪念也盡數帶走。
窗邊的桌上擺了隻白瓷海碗。
晚飯還是午飯?
這一天過得渾渾噩噩,一時竟忘了晨昏。細細回想一下——啊,原來已近傍晚,鍾聲早已敲過多時了。
雨越發下得緊了,雨點濺了滿桌。掩了窗,正想坐下吃麵,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夾雜在雨聲裏,縹緲似幻。
“誰?!”
沒人應聲,門叩得更響了。
他隻得開門。
一陣疾風夾著雨絲刮來,行蘊使勁睜了睜眼。
雨中竟站了一個窈窕少女。雪膚雲鬢,清麗妖嬈。半濕的裙衫貼在身上,胸口一朵紅蓮若隱若現。
一陣風雨襲來,少女衣衫盡濕,濕嗒嗒立於階前,宛若雨中睡蓮。
色不迷人,人自迷。
行蘊抹了抹臉,暗自深深吐納,深施一禮道:“寺門已閉,女施主何故滯留?”
少女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一身狼狽,“迷路了,又遇上這該死的暴雨。想跟師傅借宿一晚。”
行蘊微微一愣,急忙擺手,“不可、不可。還是待晚課後隨我上大雄寶殿找方丈安排空置禪房。”
“我一身狼狽,怎麼隨你去?!啊、啊……啊嚏……”少女吸了吸鼻子,雙臂環肩睞他一眼,“師傅讓我就站在這風雨裏等嗎?”
“這……”
“出家人不是慈悲為懷?”少女往前幾步,目光清明似電。
行蘊赧然,慌忙後退了幾步,心跳如雷。
“如此……就……進來暫避吧。”
禪房不大,陳設簡約,但整潔嚴謹,秩序井然。
行蘊自枕邊取來一套僧袍遞給少女,轉身走到窗前,低首默然而立。
暴雨如瀑,衝刷著屋簷窗欞,嘩然作響。間或有衣物摩擦落地的聲音,黑暗裏,行蘊白皙的麵頰竟有紅雲隱約浮動。
“女施主……”
“好了好了。”
行蘊掏出火折子,點燃蠟燭。
少女從角落的黑影裏走到桌前,一身青灰僧袍,長發披散。
燭燈下還是那個白瓷海碗,麵已經溫涼。行蘊將它推到少女麵前,起身坐到床邊。
“師傅,這是你的晚飯吧?”
“是。女施主慢用。”
“你不餓嗎?”
“不餓。女施主……”
“叫姑娘不行嗎?!我沒那麼老,也不是施主。”少女回首,燭光在她周身勾勒出一道柔美的輪廓,微微泛著金光,仿若天女入世,恍惚間,佛光普照。
“叫小蓮也行啊!別人喚我蓮花娘子,我不喜歡,多老氣。還是小蓮好。而且,現在師傅可是我的施主啊。”小蓮清脆地笑著,朝他施了一禮,“施主可願與我共食?”
行蘊幹咳幾下,忙著搓手搓臉。餘光裏,一朵巧笑,嫣然綻放。
他慌忙低頭,紅潮染上耳根。醉酒了?連舌頭都醉了,麻紮紮地發直。
“還是……喚姑娘好了。小僧不餓,姑……娘慢用,要……涼了。”言罷,行蘊忙低頭誦經。燭光遠遠罩過去,曖昧朦朧中,幾點灰白的戒疤,隱約可辨。
小蓮嘿嘿一笑,轉身吃麵。
經書誦了不下三十遍,口都幹了。
……照見五蘊戒空,度一切苦厄……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再往後,絮絮叨叨,全是一些無色無相無眼耳口鼻舌無色聲香味觸法,無這個無那個。小蓮邊聽邊吃吃地笑。
笑什麼?!行蘊盯著她聳動的肩頭,莫名惱怒。聲音越發快了,念珠撥得哢哢作響。
經文再難入心。
傍身護體的佛法戒律,金剛不壞的羅漢之身,全不敵紅顏麗影,巧笑嫣然。不過一個回眸,兵敗如山崩雲散,灰飛煙滅,一潰千裏。
這世間最破釋萬象的,最厲害的武器,難道不是佛法?
“當然!最厲害的,是人心。”
行蘊瞧著眼前的少女,暗暗吃驚,“小僧愚鈍……這……”
“佛法無邊,卻也是由心生。五蘊戒空,無非視而不見,約束人心波瀾不興。人心若非無邊,何來無邊佛法?”小蓮隨手撿起那隻半折的木魚槌,拎著一端甩來甩去把玩,“珍饈滿桌卻不屑一顧的人,多半腸滿肚飽,食盡天下美食;美色當前,真正能坐懷不亂的,想必也是閱盡人間春色;滿口佛法,低首閉目,其實心眼大開,跳動如雷。哼,空即是色,空即是色,果然。”“哎呀!”她突然掩嘴,木魚槌橫陳素手中,隻得半截。
“全斷啦?”小蓮撓撓頭,俯身撿起另一半,兩截木屍,木杈參差仿若腰斬,“別怪我啊!”
“怎會。”行蘊趕忙解釋,“原本就是斷的。”
“真的別怪我啊。早早投胎去吧。下世投個水胎,能圓能扁,百折不摧。”小蓮捧著木魚槌的屍身,輕聲細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