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大年三十(1 / 3)

喜歡自己的養父如何,為了自己的養父寧可嫁進奉國府如何,想要成為明皓小姐那樣的女人如何,她第一個愛上的人不是他,又如何?

都是從前的事,這一刻她愛的人是他,她想要一同牧牛流馬的人是他,她想要相伴終身的人也是他,這還不夠嗎?

想通這些花了大先生三日的工夫,就是這三日,卻耽誤了他又一個春節。

車船更迭,大先生終於到達年家府邸。管事的聽說他是庸家商號的大東家,趕緊領著他進了後堂。

遠遠地看到有個長衫青髭的男人站在院央,隻聽管事的走上前去請安:“爺,您起了?”

爺?他就是年大東家?大先生一步上前狠狠給他一拳,揍得他整個人倒在一旁。捂著紅腫的臉站起身來,那人一臉無辜,“你是誰啊?為什麼……為什麼打我?”

“我打你?打你還算輕的,我該斷你手足才是。”揪緊那個倒黴蛋的衣襟,大先生對著他咆哮,“養女兒就好好養嘛!怎麼會讓她喜歡上你呢?你不喜歡她就早點說嘛!為什麼要讓她傷心,傷到寧可遠嫁奉國府?生死關頭為了自己所愛的女人,還放開了她的手?你是她爹!為了自己喜歡的女人,鬆開你女兒的手,你還是不是人啊?到頭來竟然逼得她寧可留在沒有丈夫的婆家受苦受累,也不肯回來,你說你到底對她做了些什麼?你說啊!”

倒黴蛋豎起手指向他的身後,“不是……不是我,是你身後那個……那個……”

“不是人的那個……是我。”

悲愴的聲音爬上大先生的脊背,鬆開手驀然回頭——這真是他要找的那個不是人的家夥嗎?

“你真的是年有魚的……養父?”

倒黴蛋扶著管事的站直了身子,“我長胡子難道我就是有魚的爹?他生來一副娃娃臉,他就應當比我年輕嗎?你也說他是有魚的養父啦!可以隻比有魚大個五六歲的。”

真正的年東家有財兄唉聲歎氣地走到他麵前,自動送上前給他揍,“我知道你是誰,想揍我就出手吧!”

大先生沒工夫跟他算舊賬,他隻想見到他想見的那個人,“有魚呢?有魚在哪裏?”

“她自打從奉國府回來以後每天在她的閨樓裏靜養。”也養了有十天半個月了,連財寶也逗不樂她,年有財他們更是束手無措,“你來了就好了,她已經許久不曾出房門了,你能把她弄出房門便是功德一件了。”

年有財自顧自地說著話,抬頭看見身後那個被揍得鼻青臉腫的倒黴蛋,“有富,你怎麼還留在這裏?今天你不是該啟程去關外了嘛!”

“不是啊!有人替我去了。”遂他留下來安心消暑嘍!

年有財大驚,有人替他去關外?難不成是……是……

年有財衝向年有魚的閨房,身後年有富早就大呼小叫起來:“對啊對啊,有魚死活非要替我去,我能怎麼辦呢?”

衝向年有魚所居的高閣,推開那一扇扇的門,年有財和大先生四目相望,早已是人去樓空。

唯有那慢吞吞的年有富跟在他們倆身後懶洋洋地嘀咕:“不過她留了書信,說如果有什麼人來找她,就把這封信給那人。”

自懷中掏出那封書信,年有富上下左右橫豎打量著大先生,“你應該就是會來找她的那個人吧!”

話未落音,那張紙已被大先生揪在了手心裏。

大先生,或許我當稱呼你為朱可庸才是。

許是你不記得我了,居庸關那年除夕,同你一並吃年夜飯的那條小魚,怕是早已為你忘卻九霄雲外。

我之父母因我乃家中第四個女兒,遂在我落地之日便將我送給了我之養父母。我弗出世便被我之生生父母丟棄,此為一棄。

無所出的養父母在養我三載後,得一子,至此我非家中女兒,比丫鬟奴婢更不如。兄弟八歲那年,家鄉水患大災,養父母為換米糧給兄弟喝粥充饑,將我賣予走南闖北的雜耍班子,此為二棄。

自入雜耍班子以來,整日受班主打罵,遂我在雜耍班子北上的途中逃之夭夭。於居庸關上巧遇庸哥哥,度過平生第一個值得回味的年夜飯,我以為自此後我不會再被誰丟下了。然正月初一,待我醒來之時,庸哥哥卻離我而去,此為三棄。

我不知道上天是不是憐憫我,庸哥哥棄了我,卻讓我遇上待我極好的爹爹,我以為跟著他,再不會被遺棄。那年爹爹遇上了明皓小姐,生死關頭,爹爹掰開我的手,抓住了明皓小姐,此為四棄。

我弗嫁入奉國府,尚不及拜堂成親,朱惟才便離家而去。無論我是否願意成為奉國府的大奶奶,事實卻是我被名義上的夫君所棄,此為五棄。

在船上遇水鬼那夜,我要你帶我走,我要你帶我去過牧牛流馬的日子,你卻執意踏入應天府,完成你所謂的大業,此為六棄。

我心心念念隻為重振奉國府,好讓我年有魚終有一處安身立命之所,好讓年年除夕終能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上一口年夜飯。奉國府卻要以家法置我於死地,此為七棄。

是跪祠堂也好,是送交衙門也罷,是背上淫婦之名也可,隻要能和你在一起,我無畏無懼。你卻在這時候告訴我,你不是我熟悉的大先生,你是來向奉國府複仇的朱可庸。就連我一直倚賴信奉的大先生也離我而去,此為八棄。

明皓小姐來領我回年家,隻要你追上我,隻要你告訴我,無論是大先生還是朱可庸都不會再丟下我——隻要你說這一句,便抵萬金,我會義無反顧地跟你走。可是,沒有。當明皓小姐領著我自你麵前走過之時,你眼底的彷徨、猶豫清晰可見。再一次,最後一次,你離我而去,此為九棄。

我年有魚一生遭遇九棄,卻有三棄為你一人所為。

絕情至此,此生你我再無瓜葛。

年有魚留字

庚子年六月初十

合上那紙書信,大先生一並闔上了雙眼。

年有財在身後推他一把,“你還不快些北上把她追回來,叫她一個姑娘家帶著商隊去關外,你於心何忍啊?”

“喂,我說年大東家,逼著有魚北上出關外的好像你也有份啊!”年有富在他耳根邊嘀咕,“我聽有魚說過,那個什麼庸哥哥在有魚心上下了第一刀,年大東家你下了第二刀,大先生你又下了第三刀。好了,現在遍體鱗傷的有魚唯有離家出走了。”

“你說什麼呢?”年有財氣得拿拳頭揍有富那張千瘡百孔的臉,“怎麼說你也是我的義子,你怎麼能這樣對我這個義父說話嗎?”

“什麼義父?我認了明皓小姐為我義母,不過是因為她下嫁予你,你我之間才扯上幹係,少攀親帶故了。”

他們這對義父義子吵吵鬧鬧,大先生卻吩咐左右將他的行李一件件搭進有魚的閨閣高樓,就此住下。

“喂,你打算在我們年家長住下去不成?”

年有財、年有富這對義父義子左右各一個,將大先生夾雜在當中,隻想問出個究竟。

“自打有魚走了之後,你在我年家住了快半載。夥食房錢,你一個銅板都沒付過,你到底打的是什麼算盤?”

“這隻算盤。”大先生口裏應著,手上仍是不停,劈裏啪啦打著算盤。

自打他入了年家以來,這對以偷懶為人生第一快的義父義子再沒理過生意,外頭有年家當家主母主持,內裏有大先生負責賬目,年家同庸家商號並做一塊兒,儼然已成為中原一帶最大的商鋪。

說起來年家還真複雜,年有財不過比有魚大個六歲,卻是有魚的養父。有富比明皓小姐還長個兩歲,卻是明皓小姐的義子。明皓下嫁年有財後又生下女兒財寶,這五口之家怎生瞧來都是古怪。

“我沒叫你們倆付大賬房先生的年傭,你們還敢在這裏嫌東嫌西的?”

哪裏敢?“我們是希望你能給個肯定答複,一輩子在我們年家做下去,做到底兒掉。”

其實年有財和年有富也知道,能留下大先生的唯一理由就是那個離家半年杳無音信的有魚。

“也不知道有魚到底何日才肯回來。”

提到有魚二字,大先生打著算盤的手儼然頓了片刻,他已經在年家等了她半年,他不介意再多等些時日。一年也好,兩載也罷,隻要能等到她歸來,等多久他都甘願。

當日,在奉國府外,當她告訴他,她曾愛的是她的養父時,他愣神的那一瞬,他用永世來還。

“不過就快過年了,有魚她總該回來過春節吧!”

知女莫若父,即便是養父女也是一樣,真被年有財給說中了,年二十三送灶神的晚上,在外漂泊了半年的年有魚總算領著年家商隊回來了。

一身毛皮長褂,一副男兒扮相。不等婆子丫鬟來接,年有魚徑自進了垂花門,過了抄手遊廊,穿過堂,轉過插屏,她進了正房大院,頭一個要見的不是旁人,而是——

“財寶啊,有沒有想大姐啊?哇,半年不見,你長大了好多啊!”年有魚逗著財寶,一個勁地笑到不行,“我帶了好東西給你哦!來看看,這個會翻筋鬥的小人喜不喜歡?這個哨子吹出來的音可以幫你引來鳥兒哦!試一試,快些試一試,對,就是這樣啊!”

年家人忙進忙出的,皆圍著年有魚忙個不停,好似全都看不見杵在正房門外好半晌的大先生。

一日如此,三日亦如此。

她回年家已整整三日了,因她原先住的閨閣現由他居著,她索性擠在正房,同財寶並做一處。躲歸躲,避歸避,到底湊在一桌吃了頓團圓飯,然她還是隻當看不見他。

漠視他的存在?大先生早有準備,用過晚飯,財寶等不及要聽炮仗看火樹銀花。明皓在院子裏命小廝們點起了炮仗煙花,年有財攜一家大小正在聽戲台上唱曲,唯向來不喜炮仗聲的有魚遠遠地坐在庭院中央的水榭間賞雪。

那雪紛紛而下,落在水上皆消逝不見,卻有梅香自枝頭傳來,隱隱灼灼。

將胸前的那枚銅錢摘下,大先生彈了彈手心裏的小玩意,“別睡了,自入冬來,我日日夜夜點了火盆子供你取暖,就是等待這一日——這次全靠你了。”

見慣了北邊的鵝毛大雪,這南邊的雨雪還真是難得。似雨非雨,似雪非雪,點點而下,襯著枝頭臘梅越發的香氣濃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