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一場交易吧,他解除了施放在那些個閨閣千金身上的符咒,答應再不幹涉人類的事;而人類的幾個巫道世家也不再追捕他。

相愛是容易的,過程也很簡單,很順理成章的。

他養好了傷,又恰恰閑暇,於是來找她。他們開始常常在一起了。

並不是太刻意地去找共同的話題,隻是用最平和最耐心的態度待在一起。他們的消遣並沒有太特別的花樣,種類也不多。心情好的話,暮色四合的時候從神祠出來,兩人一起漫步到湘川岸邊,在河岸邊並肩走著。冬日的夕陽是溫暖和淡漠的,有含著潮濕的微風柔柔吹過,綠玉般的河麵波光粼粼地顯現著金色的光芒,有水鳥在光與影之間盤旋,一次一次地與風交融出翅膀的聲音。

這個時候,她常常想,是不是自己已經擁有翅膀了呢。一雙潔白的巨大的翅膀。

她變得愛笑了,柔柔地微笑,灑落銀鈴般的笑聲。那張總是蒼白冷靜的臉龐,也終於擁有了一般少女應有的青春活潑的氣息。

“那次,族中的長老還以為我一定是去送死呢。”隔了很久之後,她笑著提起兩人的最初邂逅。“那時我剛接掌家族不久,不論是德望還是修煉都大大不足。但為了我們王家的百年清譽,我不得不來。北方兩大巫道家族都為你焦頭爛額,如果我們王家……那自然是大功一件。於是,我才會來。才……遇見你。”

現在看來,一直什麼也沒說的長老們,是真的一無所知嗎?

這個疑問在腦子裏回旋了幾百圈也不肯落下,思維脫軌般不受控製,總覺得無法將那個猜想和事實重合,好像重合後,自己就會有東西不可挽救地破碎。

“我們王家百年神巫世家的聲譽……”

“你是當代家主,雖說年輕經驗尚淺,但也隻有你出麵了!”

“那是一個非常狡猾陰險的萬年狐妖,很多閨閣千金都中了他的迷魂術……”

“北方那兩個老家夥為了他疲於奔命,結果隻落了個灰頭土臉。如果你能出奇兵封印他的話……”

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顫抖著手,接下那隻玉瓶的。腦子裏一片空白,甚至連思索的力量也一絲不剩了。

點點滴滴的回憶,就那麼突如其來地湧上了心頭。

幼小的她,依舊是一襲白袍,於無數個暗夜中跪坐在神案前,詠誦著深奧複雜的符咒時……

稍稍成長的她,手持法器,於神祠中若有所盼地凝視遠方時……

總是孤單一人進入黑暗幽魂徘徊的深處時……

胸腔中的氣息,似乎在一瞬間被抽幹,眼前一黑,喉嚨也幹澀得疼痛難耐。她有大聲喊叫的欲望,卻是喑啞難言,再難吐出一字一句。隻有把滿腔的話語,全都吞回喉嚨裏頭。

已經走到了這一步……

這樣很好吧,早就該如此了,一直理不清楚的其實不過是兩個人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的曖昧,如今該明白了吧,那曖昧不過是空空幻想出來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在腦中的,既然如此,就算了。

就把它當作我為你苦心經營和導演的一場演技絕佳的戲劇,當作自己在對你欺瞞事實是為了掩蓋事實本身的醜陋,當作……你我從來不曾在全情投入……

***

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那天的情景。

在昏暗模糊的暮色之中,她將那個玉瓶拿給他看——應該並不是刻意的,畢竟他們總也是在黃昏相會;當然如果說暮色能夠掩藏臉上不自然的神情,也不能說沒有道理。

她當時一直是在笑吧。

她的笑聲一直很好聽,清清脆脆的;如果凍起來的話,可以做一串風鈴……她記得他這麼說過,所以她一直都在笑。

笑著說話,笑著開口,笑著將最黑暗陰霾的謊言與欺騙宣之於口……

“我不信呢。”她嬌嗔不依地嚷,秀雅的黑眸中溢滿了似笑非笑的醉人風情。

“那我表演一下好了。”他也在笑,“不過,事後有什麼獎勵嗎?”

她眨眨眼,搖頭,嬌笑不絕:“我才不信你能做到!”

“好!”他被激起了萬丈豪情,“我便做來讓你瞧瞧!——隻是,成功後可以索吻一個嗎?”

她笑的花枝亂顫,終於點下頭來。

在“當啷啷”的銅鈴聲中,昏暗的暮色忽然因四周亮起的淡藍色的光暈而變得明亮起來。從玉瓶中放射出來的強烈的光芒,即使是身為神巫的她自己,也有一瞬間被這封印的強光照射得頭暈目眩。

“原來,你作出了決定啊。” 寬容的微笑延展開來。

冬日清冷而單調的風刮起來,地上的枯葉被拉動地走了幾步,合鳴出沙沙的聲音。

蒼白色的臉龐上罩上一層明顯的餘輝,有一滴一滴的汗水跌破在地上。她幾乎就要伸手過去,手就停在他的臉側,染了一指的昏黃。

她仰起臉看他,眉頭輕蹙著,目光如流離失所的孩子,閃爍著浮動著,良久,卻還是抿著嘴不說話。

一刹那,她看到了 揚起的,更加清晰,更加包容的笑容。

同時,在他的眼裏,她也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她揚起了臉,她的目光在夜空中流離徘徊。

看來她還是沒能真正做到冷靜地笑著麵對一切的人生。

她不能放下她的臉,因為,她不敢保證,封印之光點亮 笑容的同時,會不會也將點亮她眼中的淚水。

這個臨終結算的時刻,其實,她等了很久。她預備著所有可能的質問,怒火,不滿,甚至憤恨。可 隻一句話便推翻了她一切的計劃與猜測。

是她的思維太欠缺想象,還是他總是不按常理出牌。她已不能知道,她隻知道,他再一次原諒了自己。

“——如果你無法坦然表達愛意的話,一定會後悔的!”

“你的職業,你的身份,真的是這麼重要嗎?……即使是犧牲我,也無所謂嗎?”

“……馨如……”

“那麼,如果你做不到的話,請你的子孫……這麼做吧!請他們,一定要勇敢、坦率、真誠地麵對自己!”

“隻有這樣,才能得到幸福啊!”

接著他再說了什麼,她沒能再聽清楚。好像是說,要她得到幸福之類的。

然後隔了很長時候,聽見他說不能支持了要走了,然後他又說再見了。

聽他說了再見,她也就說再見。她看著他走。他的身影漸漸虛幻,隱入玉瓶之中。嘴角的笑紋越散越開,卻一輪接著一輪。

可為什麼他笑著,我卻要哭呢?

她很有些不甘心,不理解。

她的眼淚在眼睛中醞釀,又被眼睛收入,最後被悄無聲息地蒸發。

如果世界上的一切都能這樣悄無聲息地蒸發該有多好。

無色透明的夜裏,她放縱著自己,原諒了自己。

她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讓她能這樣全身心投入地,哭泣。

***

看著他那張帶給她過溫暖的笑容,一點點被風吹散,然後消失。就好像生命中曾經期盼過的那雙潔白的羽翼,在冬日凜冽的寒風中零落散失……算了,那並不重要。不過是想保證一個神話,一個保持飛翔狀態的神話。

有淚水滴滴閃落。

她真的沒有想到會這麼傷心,這般沉默而不動聲色的欺騙竟然讓她如此傷心……一直想著要擁有一對承載夢想的翅膀,以為那是自己需要的,以為可以為自己追求一個飛翔的神話。

終歸是錯了,其實她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打碎了某個東西,現在看來,打碎的那個,原來是自己那對已然傷痕累累的受傷的羽翼啊!

承載了沉重,負擔與欺騙的翅膀終於還是碎了………

可她能感覺,他帶給她的溫暖依然還在空氣中駐留。

借由著這個溫暖。

她走過了很長的道路。

因為這個溫暖,

她確信

她也會記得他

很久,很久……

“淡淡地,抹上了口紅。然後開始回憶往事……”

“隻要明白什麼叫做戀愛,夜晚便變得無限漫長。”

“為了那一個人,少女度過的時光,變得越來越美麗。在你堅實的懷抱裏,有令我無數忘卻的暖意,如果現在還能找回去……”

“請重來一次吧,重來一次吧。”

“——能讓我為愛情不惜拋棄一切的人,也隻有你而已。”

“愛情的顏色,是夕陽西下時天空淡淡的嫣紅,隻是美麗一瞬間便逝去。”

“如果現在還能再找回過去,就請重來一次吧……”

“重來一次吧,能讓我為愛不惜拋棄一切的人,也隻有你而已。”

“在寂寞的夜裏,屬於少女的心情,總是會像惡作劇般的,悄悄再度……蘇醒。”

***

“姨婆,你……哭了……”

端坐在水鏡旁的孩子,木訥訥地開了口。

孩子稚氣的心靈中,滿溢了迷惑和不解。

這麼厲害的姨婆,百年神巫世家第一個同時修煉成聖光治愈術,水鏡和神巫符咒的家主,甚至還曾經親手封印一隻萬年妖狐……

萬年耶!

為什麼……還會哭呢?

她深吸了口氣,揮袖拂去水鏡上縈繞的淡淡熒光,就你像拂去記憶深處那些昏黃的古舊的圖畫。

在極遙遠極遙遠的天際,仿佛還傳來他隱約的歎息。

——你,得到幸福了嗎?

……馨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