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考慮到最最周全,將她保護的滴水不漏,心心念念惟望她情傷早愈,從此平安快樂,再無他求。

“叮叮……”

司馬弈絕不透風的暖室內,珠簾無風自動,敲出輕微的脆響。

司馬弈放下狼毫,展開溫柔的笑容,迎向似帶著猶豫在簾外駐足的清影,柔聲呼喚:“小舞,怎麼不進來?”

封舞微帶躊躇,慢挑珠簾,低聲道:“弈少爺。”

司馬弈隔桌遙望少女低垂的螓首,溫柔地道:“小舞,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封舞步履遲遲,目角餘光瞥見他煦如暖陽的笑顏,芳心一痛,終於走近了些。

弈少爺和九爺何其相似。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曾將弈少爺當做九爺的替身,卻很清楚另一件事:自己之所以會毫不抗拒與他的婚事,舍命相酬,確有很大一部分因了他這張與九爺如出一轍的絕美笑顏。

而今……萬事皆休。

司馬弈憐惜地望著她清瘦的麗容,輕輕歎道:“小舞,你瘦多了。”

這是他們自司馬弈拒婚後第一次麵對麵交談。

之前先是司馬弈病發,接著封舞病倒,昏迷不醒,至今方愈。

封舞垂眸,低望著自己緊緊交握的纖手,細聲道:“讓弈少爺掛心了。”

司馬弈指指麵前的座椅,道:“你坐下來,我有事想跟你說。”

眼見著她默默入座,垂首斂眉,於沉靜柔順間拒人千裏之外,司馬弈微微顰眉,黯然道:“小舞,你受委屈了。”

日日見她愁眉,她隻道她掛念親人,故而哀傷。怎知她愁緒萬千,到頭來他才是罪魁禍首。

封舞微側螓首,有幾分納悶,“弈少爺何出此言?”

司馬弈端整俊容,鄭重其事,“我不知道我娘他們竟然一直勉強你做著你不願做的事,讓你一直這樣痛苦,是我們有負於你。”

封舞蛾眉低轉,轉顧他沉痛容顏,不解地問:“弈少爺何以見得,奴婢不願許嫁?”

由始至終,她對這樁親事,沒有說過一個“不”字,亦從未想過對此表示不滿。弈少爺,為什麼覺得她是被迫為之?

司馬弈深深凝著她清顏玉容,眼眸染上層層悲涼,輕歎:“小舞,你可知道,十一年,你在我麵前從未有過開心顏?”

整整十一年啊,這張秀美花容,一直平靜漠然,壓抑了所有喜悲,像是心如死灰,找不出生命中可博一笑的東西。

當年初見,小女娃未曉人事,冰雪可愛。卻因了大人們的千叮嚀,萬囑咐,在他麵前總是小心翼翼,戰戰兢兢,不敢高聲語,不敢大步走,生怕行差踏錯,引來罵責。

一年年,稚氣娃娃漸漸成人,早熟內斂,教心事壓鎖眉頭,連笑都忘記了。

至少,能讓她笑的人……不會是他。

聽聞親事,他才知道,小舞的不快樂,他才是禍端。他的存在不知給她帶來多少苦難。他甚至不敢去想,他的親人們為了他,逼她做了多少事情。

他望著像是迷惑著的封舞,沉沉歎息:“小舞,是我對不住你。”

她的不幸,來自於他。看著連笑都不會的清麗佳人,司馬弈深深歉疚。

封舞轉開俏臉,目光落在雕工精致的書桌上,緩緩道:“弈少爺多慮了。奴婢開不開心,與弈少爺無關。不是您害得奴婢不開心的。”

一直以來,真正可以令她開懷的隻有一個人。

不問緣由的對她好,不求回報地幫著她,在她身後,默默地為她做了一件又一件的事情,那個人……

是孺慕還是感恩,是迷戀還是掏心,她分不清。隻知道,在她明白情為何物之前,眼底心間就隻容得下那一個人,再也看不見其他。

然而即使沒有與司馬弈的婚約,她隻是司馬山城一侍婢,他卻是名滿天下的神機九尊,高下之分,判若雲泥,縱使脅生雙翼,她也飛不上天,追不上他。

司馬弈嘴角微彎,卻做不出平日那美麗笑容,他試了又試,隻能放棄,“如果不是我,這些年,你就不用這樣辛苦了。”

想到這些年她受的折磨,他連麵具都掛不起來。

琴棋書畫,經史子集,小舞原來一直被當做他未來的妻子來培訓的,所以要求她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他原以為父母是為小舞好,故而用心栽培,卻未料他們隻將小舞當成了他的附屬品。

即使結果無二,他們的別有用心,已經令小舞學藝途中血淚累累了。

想到每日清晨那盆井水,他甚至沒有勇氣追問其他細節。

他司馬弈,欠她良多。

封舞回眸,看著他難得露於人前的真實,突然道:“弈少爺,您可知道,奴婢的家人,十一年前便死了?”

司馬弈“咦”的一聲,吃驚地望著依然平靜的少女,“你怎麼……”

封舞回想起她按九爺留下的信中所畫的地圖找到的地址,秋波漸柔,淡淡言道:“若非五爺買下奴婢,封舞此際,也不過白骨一缽。司馬家對奴婢有救命之恩,其餘小事,弈少爺何須再掛懷?”

那墳墓,雖已過了十一年,卻修葺如新,顯是常有人精心維護,建墓人的用心可見一斑。

這恩情她亦銘記。

十一年來,九爺為她做的,何止這一樁?

司馬家再造之德,九爺恩重如山,其餘苦痛皆不值一提。

這世上若無司馬昂,她會寧可與親人偕亡。然而十一年來,他如冬日暖陽,融融關懷從未有斷,三九苦寒因他如春,她對這世間,竟也生出眷戀,故而對買下她的司馬曄,也懷感激之情。

無怨無怨,命再坎坷如紙薄,仍讓她遇到了一個司馬昂,她如何敢再貪心怨嗔?

司馬弈麵色依然沉重,“即使如此,我們也沒有權利要你……”

“弈少爺隻是擔心奴婢不願意嗎?”封舞打斷他自責話語,輕描淡寫,“若是因此,弈少爺無須多慮,這樁婚事,是奴婢自己情願的。”

救了司馬弈,九爺該也會高興吧。

女兒家談及婚事會有的嬌羞靦腆,她一絲兒也欠奉,平淡道來,將此事,就隻看做吃飯睡覺一樣平常,更沒有將自己會有生命危險一事放在心上。

司馬弈差點掉到書桌底下去,望著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有說錯話的封舞,苦笑道:“小舞,你告訴我,你是否知曉,兩個人要成為夫妻,應該要兩情相悅,互相喜歡著對方?”

明明四書五經,小舞一本也沒漏讀啊。《詩經》中真摯純潔的情愛,難道沒有一篇有給她留下印象?

她知道的。

她記得“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背過“青青子衿,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她聽見“野有蔓草,零露清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她知道什麼叫做“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她甚至,親身體驗著“一日不見,如三秋兮”的相思若狂——然而她更清楚地知道,所謂情愛,於她是一件太過奢侈的事情。

自周公製禮以來,婚姻大事皆從父母命,媒妁言,何況她隻是一個沒有自主的丫環?

封舞卻隻是提醒道:“弈少爺,夫人難道沒告訴你,奴婢可以治好你的病?”

司馬弈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死,喘了口氣,微急道:“小舞,你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

她有啊。

封舞無辜地望著蒼白俊臉上湧現的一抹紅暈,習慣性地走到他身後,輸入真氣,聽他平穩下呼吸,才又坐回去。

隻是她不覺得,她與弈少爺的婚姻會影響他將來與其他女子“兩情相悅”。她隻是妾室不是嗎?很好,她一點也不覺得自己說錯什麼。

司馬弈頭大地睥著間接提醒他要與他“陰陽交合,水乳交融”的“姑娘家”,做了一個深呼吸,和聲道:“小舞,我堅持男女之情應是情投意合,心心相印的兩個人的事。無論如何,我想娶的,隻有我喜歡的那‘一個’女子,我也希望,你能嫁給真正愛護你,憐惜你的男人。而不是為了這樣那樣的原因,勉強自己嫁給你並未動心的我。”

若她愛的是他,若他愛的是她,再小的機會,他都會放手一搏,換取與心上人共渡更長的光陰。生或死,他都選擇與她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