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份。
窗外已有了夏日的氣息。樹影浮動,花木映紅,那樣的陽光灑將下來,天地間猶如被水洗過,一切清新得令人觀之忘俗。陽光很好,空氣很好,可是室內的窗子卻是緊緊關閉的。
這裏很靜,小小的刻意封閉起的空間,聽不到車鳴,聽不到人聲。
煙灰缸裏的煙蒂堆得像是一棵棵的小樹。尼儂走過去,又走回來,負手來回踱步,“進行得如何,東寅?”
“唔……”
煙霧從他俯低的臉下了出來,漸漸漫及整間封閉的小屋。
若不是他指間還在動,那清冽的吉他音還在室內慢慢流瀉,說不定尼儂早就扒開窗子跳下了樓。
南旗寅創作的時間向來極為隨興,絕不會像現在這樣心不在焉。尼儂覺得害怕,他是怎麼回事?傳說中的江郎才盡?
不不不——
“東寅,你若是想卯卯,我把她接過來送到你麵前好不好?”
聽到那個名字,東寅神思一恍,抬了抬眼。
指尖輕輕一滑,流水似的吉他音飄動。
“東寅,想想兩個月前的演唱會,多麼成功!你站在舞台上難道一點成就感都沒有?我不相信。”尼儂搖搖頭,回想著前不久南旗寅站在舞台之上,台下的那一浪高過一浪的呼聲,語氣不免有些激動,“東寅,你現下正如日中天,何不加快創作速度?這個狀態是不行的……東寅,每年一張專輯是你出道以來的規律,如果時間接不上,歌迷們會忘掉你。”
東寅聞言,微微嗤之以鼻。
那表情不可一世,似是誰都不放在眼裏。
尼儂差一點跪地,好想抱著他的大腿相求,“東寅,你可不要放棄,現在的流行歌壇正是你的天下,你要挺住,不然隨時都會有新人湧上來分你一杯羹。”
“尼儂。”東寅撣了撣煙灰,終於還是懶懶一笑,“你呢?跑江湖都這麼多年了,臨到頭怎麼還跟個毛頭小子似的?”
“我是在擔心你。”
“你是在擔心自己的財路吧。”
尼儂啞口無言。
他做東寅的經紀人多年,東寅從不忘提醒他,他們二人是這樣純粹的利益關係。
東寅把每個人摒棄在自己的生命之外,東辰,尼儂,他的歌迷……他自己把卯卯當成唯一,也隻想讓卯卯把他當作唯一。
他動作輕緩優雅,懷抱吉他的姿勢孤獨而矜貴。尼儂能瞧得出他所有的驕傲,卻總是勘不透他的內心所想。
他是孤獨的嗎?
紅透半邊天的南旗寅,擁有歌迷無數的南旗寅,走到哪裏都有人欣喜地喊著他名字的南旗寅。他究竟在想什麼?沒有小寵物在身邊的他,是不是隻得一個南旗寅的名字?
人前尼儂稱他為南旗寅,或是阿寅。
身在外地,兩人獨處的時候,尼儂卻一直在喊著他的本名,東寅,東寅。
是生怕他太孤獨,孤獨到連自己都迷失。
盡管他展現在任何人麵前的都是一身驕傲。
這樣想著,尼儂到底心軟,聲音也不由得放輕了:“東寅,你若是想念卯卯,我這就打電話,讓人帶她來見你好不好?”
“怎麼又是這句話。我又不是行將就木,喊她來做什麼?”
見最後一麵嗎?東寅撇嘴嗤笑。
“你不要隱瞞。東寅,我若是再瞧不出你的心思,枉費我們朝夕相對這麼多年。”
東寅終是懶懶地瞧了他一眼,“尼儂,你想太多。”
“你不想卯卯?”
“想不想是我的事,至於眼前這些,是我的工作,我東寅不至於糊塗到要你來提點。”
那個目下無塵的東寅好像又回來了。
尼儂停了半晌,終於還是籲出一口氣,“好,好,怎麼樣都隨你,我沒有別的意思,隻希望——隻希望你好好的,卯卯也好好的。”
東寅百無聊賴地撥著吉他,終於還是放下來,站起了身。
“我去休息,你吩咐一下,讓陌城那邊的人去星河酒店買兩份披薩,給貓貓送去。”
“哦。”尼儂應著,正要撥手機,想想又抬頭問:“為什麼是兩份?”
東寅腳步緩了緩,頭也不回地笑,“若是不買兩份,小貓一定會拿半份分給那見鬼的舍友。到時候我的小寵物若是喂不飽,那可就麻煩了。”
尼儂聽得忍俊不禁。
停了停,東寅又回過頭,“尼儂。”
“哦?”
“……這會是我最後一張專輯。”
尼儂握著電話的手一頓。再頓。
麵色終於風雲變色,“——你說什麼?”
東寅的神色還是那麼懶散,笑意始終浮在嘴角,不變,“你猜得八九不離十。不過我這不算什麼放棄,我隻是想把一切結束。這是最後一張專輯,我不打算再和天唱公司續約。”
尼儂呆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咆哮:“為什麼?你為什麼?!”
東寅懶洋洋地挑起眉。
“你不打算再做下去?東寅,東寅,你想想你才出道幾年,為什麼不打算唱下去?歌迷們知道了有多傷心,你你你——”一向以口才聞名於圈內的尼儂,這下竟變得口吃,“究竟、究竟是哪裏不夠好?你有什麼不滿呢?東寅,是天唱公司不夠好嗎?”
“你已經語無倫次了,尼儂。”
尼儂瞪著他,極力告訴自己要鎮定。
深呼吸兩次,終於平定心跳,他問道:“東寅,東寅,想想你失去的,再想想你所擁有的,你覺得這就足夠了?”他說著,話不停頓,“當年東辰因此而死,卯卯到現在……到現在都放不下心結,這麼多年的壓抑苦悶,都是隻為成就一個如日中天的南旗寅,你若是說放棄就放棄——”
尼儂沒有再說下去。
東寅默然半晌,終是一笑,“六年。關於做音樂,它隻是一份工作。這世上除了她丁卯卯,任何人或事能讓我做足六年,那也算足夠了。”
至於東辰的死,那是又是另一回事。
東辰死於四年前的冬天。
回憶一旦襲來,卯卯便會自動過濾那個冬天的所有一切。她記住的是,是那個冬天到來之前她和東辰在一起的愉快生活。
隻是後來才意識到,就是因為那個秋天太過快樂,災難和痛苦才會來得那麼快。
那年秋天丁卯卯剛好滿十七歲。東寅不在身邊,可是有東辰在。她愉悅地迎接著這個生日,等待東辰下班後和她一起慶祝。那時的她,哪裏意識到幾個月後自己將迎接怎樣的噩耗。
生日那天,東辰所在的醫院裏正進行著幾場手術,東辰是主刀醫生,直到夜半時分方才趕回東宅。
事隔多年,那天的東辰卯卯一直記得很清楚。他半夜敲開了東宅的大門,丁卯卯親自下樓跑去開了門。那天的東辰狀態很壞,他麵色蒼白,毫無血色,走進門便是搖搖欲墜,像是經曆了一場浩劫。
“東辰?”
卯卯喊著他的名字,伸手去扶住他,“你生病了?”
東辰隻是搖頭。
卯卯想了想,隨即了然,東辰為人十分沉定,出了這種事,那一定是——
“剛給病人做過手術?”
東辰默然半晌,方才點點頭。
東辰,東辰。沉默寡語的東辰,溫柔悲憫的東辰,一定是因為手術失敗的緣故,才會這樣消沉頹敗。
卯卯不會安慰人,想了半天,跑去酒櫃裏拿來一瓶已開啟的紅酒,斟了小半杯遞給了東辰。
東辰搖頭。
他是醫生,一向是遠離煙酒的。卯卯雖心知肚明,卻執意把杯子遞過去,“紅酒能讓你鎮定,東辰,聽我的。”
東辰抬頭瞧了她一眼,須臾,接過了杯子。
“東辰,你不適合當醫生。”卯卯拿出一大塊巧克力,很自然地坐到地板上,陪著他閑聊,“醫生麵對生老病死不會動容,看到病人死去隻覺尋常,你不該想太多。”
東辰不語,把杯裏的紅酒慢慢飲下去,勉強一笑,“卯卯。”
“嗯?”
她咬著巧克力抬頭,嘴巴因食物而塞得鼓鼓的,一動一動,可愛透頂。然而那眼神卻如煙雨過之後的天青色,至清至明。因為天真的緣故,她還沒有懼怕,對人對事格外堅定、勇敢。
東辰看著這個女孩,心裏覺得暖暖的,微微一笑,“我該向你學習。”
“學習什麼?”
東辰仍是笑著,慢慢道:“卯卯一直很勇敢,自小沒有父母,卻不會因此而頹喪,過得自由快樂。”
卯卯聽得笑逐顏開,她有這麼好?真有這麼好?從小到大,除了待她慈和的東老先生,她極少極少聽到有人會這樣誇讚她。
“可是東寅說,我這叫沒心沒肺。”一想起那個惡魔,卯卯心情開始變壞。
“東寅想法一向多,和他相比,其他人都算是沒心沒肺了。”
提到東寅,東辰的神色更是舒展,眉目間十分柔和。
丁卯卯撇撇嘴。
“對了卯卯,今天是你的十七周歲生日,我差一點忘記了。”
卯卯笑問:“你給我什麼禮物?”
東辰聞言,神色赧然。
他是徹底把她的生日給忘了。東辰很忙,這個卯卯是最清楚的。即使心裏有些失望,她嘴上卻道:“算了算了,和生死交界的病人比起來,我一個小小生日算什麼,活到現在無病無災,也該謝謝老天了。”
卯卯很少說俏皮話,東辰微微笑著,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