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嘀鈴、嘀鈴”的鈴聲,華和敏不約而同地抬起頭,異口同聲地叫道:“爸爸!”
敏急忙舉起左手跟爸爸打招呼:“爸爸,你作客早點回來呀!”說罷,側過身來看了華一眼,仿佛在說:“你看,我爸爸多神氣,他有錢!”
華的幼小的心靈上受到了刺激,他一言不發,默默地想道:“爸爸呀,你太辛苦了,天不亮就出門,也許這時午飯還沒吃過。為了一家人的溫飽,你流盡了汗,跑斷了腿,可那有錢人長得白白胖胖,連一步路也不肯走,世道為什麼這樣不公平!”
望著兒子,兩個父親的心情也是完全不同的。華的父親內心充滿著苦澀和內疚,他似乎對不起兒子,因為兒子穿得太玻舊了。當然更希望兒子爭口氣,把書念好,將來不要像自己一樣做牛做馬。
敏的父親感到驕傲和滿足,因為覺得兒子比人高一等,可是當他瞥見敏與華手:著手時,心裏頓時升起一股怒氣,為了不失風度,他克製自己,狠狠地朝敏瞪了幾眼,說道:“自己回家去!”
人力車遠去了,兩個孩子茫然地站在夫街上,早先兩隻緊緊拉著的手終於鬆開了,鬆開了……
我最怕吃晚飯,最怕吃爸爸做的“玉柱菜”。可怕也沒用,還得硬著頭皮吃下去,誰叫我生在教師之家呢。
這不,爸爸又把“玉柱菜”端上來了。所謂“玉柱菜”,名字蠻好聽,其實是生醃蘿卜條。因為切得不上心,每條足有手指粗,吃在嘴裏硬撅撅的,直紮嘴,真像是啃了口玉石碴子。爸爸卻說:“香著呢!”唉!真沒辦法。
也難怪爸爸沒心思做菜,兩班高三語文,又是什麼班主任、教研組長、文學社輔導老師,一大堆事兒夠他忙的。每次回家,書包裏不是一摞一摞的作業本,就是一卷一卷的稿件。他往家中的那張瘸腿桌子邊一坐,就生根了,你就是用十頭大象也拉不起來。做菜可真快,狂風掃落葉一般,大刀一揮,嚓,嚓,嚓,“玉柱菜”一盤。任務完成,萬事大吉,總共不要兩分鍾。他又坐下了,又摸起紅筆改起來。瘸腿桌吱吱地叫著,似乎為他奏著進行曲。
太陽從來沒有打西邊出來過,但爸爸卻有轉變的時候。昨天,爸爸起得絕早,拉亮燈就看書。我洗完臉湊過去一看,天,真是“白日參辰現,北鬥回南麵”。爸爸竟然研究起菜譜來了。你看他微皺著盾,睜著大眼睛,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細細揣摩:“五香魚,原料:鯉魚一條,生油五百克,白糖五十克……製法:鯉魚去頭尾及內髒,洗淨,切成一公分寬的魚塊,用醬油醃漬片刻……”
我被爸爸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驚呆了,萬分高興地摟著他的脖子說:“爸爸,您真偉大!”然後甜甜地親了他二下。“花花,等著吧,今晚上吃‘五香魚,?”爸爸胸有成竹。說真的,為了這個“五香魚”,我一天的課都沒上好,盼‘望早點放晚學。下午五點,放學跑回家,剛到大門口我就聞到了家裏煎魚的香味了。推開門,小貓咪高興地抱住我的腿,~喵喵叫著,仿佛向我報告特大喜訊。鍋棚裏,爸爸忙得好歡,嘴背菜譜,手上操作:熱鍋放生油十五克,燒熱後加蔥薑煸出香味,然後加水一百克及所有調料,燒滾成齒汁……爸爸‘還真像一名離級廚師呢!
爸爸做的五香魚真香,我坐在桌邊,口水都要流出來了。小貓咪圍著桌子轉著圈,叫聲又響又尖。爸爸卻出去了。
約有十分鍾,爸爸回來了,後麵跟著兩個學生。一看便知,這兩個男生病了:臉紅,氣粗。
吃飯了,爸爸用的是他最拿手的啟發式教學法,妙語如珠:“品品老師的手藝,夠不夠六十分。”“長鋏歸來兮,食有魚!”“魚者玉也,久食之人如玉一就是變成玉人啦!”爸爸把大塊的五香魚肉夾給他的學生。那兩個學生開始還很局促,不一會兒也就大吃大嚼了。爸爸笑眯眯地看著他的學生,那些魚肉仿佛不是吃進學生肚裏,而是吃進他的肚裏。我,女孩兒家不好意思,隻啃了個魚尾巴。至於小貓咪,便隻好撿點地上的骨頭啃了。
“我爸官小,隻是個副局長,慘呢!哎,你爸是做什麼的?”“對,豔豔,你一直沒開口,快說說!”……大小姐們的“槍口”一下子對準了我。“我,我……我爸隻是位民辦教師……”我支吾著。
“哎呀!”我差點叫出聲來,遠處,那邊蹲著賣東西的不就是爸爸嗎?那讓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舊布衫,肩背已褪成“無名色”;還有那頭發,已近花白,蓬亂得很;那張臉,被海風吹成黑紅色;那眼睛,灰蒙蒙的……哦,他站起來了,向我走來。“我,我們回學校吧,天要下雨了。”我側過臉,邊說邊加快腳步……
終於走過了“危險區”,我的心平靜了一些。“嘿!豔豔你看那‘土老帽’。一個勁兒看我們。”我再也忍不住了,眼含淚水,轉身瞟了一眼。噢!爸爸,我那個“土老帽”爸爸,那個讓我不敢在同學麵前喊的爸爸,他正望著我,神情淒然,目光深邃而困惑。他像在等待什麼,又像在回憶什麼,他凝神望著我,有幾許失落,幾許痛楚……
啊?爸爸走上樓來了。他渾身濕透了,雨滴正從發梢上、眉毛上滑落……“大小姐們”嘁嘁喳喳躲開了。“豔,你媽怕你冷,給你帶些衣服!還有,我剛才在街上賣了點花生,這是二十五塊錢,先花著,不夠我再想法子……”於是,那顫抖的手從懷裏拽出個包揪,連同攥得幾乎發熱的二十五塊錢塞給我。包袱是幹的,錢也是幹的,隻有他的心和眼睛是濕漉漉的。我覺得那些嘲笑的眼光射在我背後,不時傳來譏笑聲。“爸,我……”我的臉在發燒。“回宿舍吧!天涼。對了,咱莊稼人,忙,以後當不住沒空兒來看你,你自己照顧好自己……”爸爸哽咽了。他沒再說什麼,眼裏的霧氣更濃了……此刻,我感情的潮水在翻滾,淚水滴在痛楚而渺小的心裏。
“爸,帶把傘!”我的喊聲還是太遲了,太遲了!蒙蒙雨霧中,爸爸那濕漉漉的背影漸漸消失了,消失了……天與地相接,縹緲得很,空虛得很,隻有地上留下一個個深深淺淺的腳印……
叔叔伯伯們聚集在我家裏,七嘴八舌地發泄著對暴雨的不滿,詛咒老天。
聽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分析雨情,看著他們愁眉苦臉的樣子,我的心也愈發沉重。明天就要開學了,我可怎麼到校,還有三十多裏路要走呢!我再也無心聽大人們發牢騷,為了換一換環境,我走到裏屋去看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