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夜夜,似有閃電雷鳴在腦中熨裂。嬴淮自幼怕雷,但如今雨過天晴,再也無雷無雨,天意的折磨仍瓢潑淋下,令他無處可逃。
嬴淮將自己反鎖在房中數日,不動不眠。秦王處死了公子市,又以右手殘廢之由令宣太後休養於後宮,不得再幹政。宣太後高據朝政幾十年,一旦失勢,她曾經勢力強大的弟弟穰侯魏冉也被遣至偏遠之邑……
所有當年毒害他父王的人都已被懲罰,但,他又得到了什麼?一分一刻的煎熬隻是比從前更加噬心爛骨。
反反複複在眼前掠閃的,始終是從舟含住他手中酒瓶,一口一口忍著腥澀努力咽下毒酒的樣子。
如今,世上再無“嬴淮”,他終於安全,終於得秦王全心全意的信任,終於可以以秦相之名為大秦謀天下一統,為父王圓生前夙願,但是,代價竟然是他的親生弟弟。
他明白,應該要去見小令箭,遲早要告訴她事實,要向她告罪……但是他不敢。他以為自己向來堅韌疏狂,此時此刻,卻發覺懦弱是他僅剩的餘力。
嬴淮又飲盡一壇酒,拭幹眼眶,強撐著站起身。欲推開門,外麵風雪太大,門扇隻是晃了晃,又緊緊合上。
他撞開門,回廊裏滿是積雪,他一眼就看見小令箭跪在雪中,長發被風吹撩得淩亂不堪。
嬴淮怔在門邊,一句話也說不出。
小令箭的臉上冰痕暗漣,是淚水凝結的霜。嬴淮不敢去想象,她究竟在他門外跪了多久……
“他是不是,已經……不在了……?”她的聲音空洞如散雲。
處決“嬴淮”之事,宮內宮外都是嚴鎖消息,小令箭究竟如何得知?難道,她早就猜到從舟會作那樣的選擇?
小令箭看見他神色憔悴,身形微晃卻不敢作答,心中的絕望與悲涼霎那間如飛瀑泄落千尺,謹守的一點如水奢念也已在狂風中分崩離析,最終消失成無形無影的沫霧。
她一言不發地盯著地上的雪,那白色的亮度刺得她雙眼煞痛,霎時間隻覺得滿山遍野的雪都漫成殷紅的顏色。
她越是忍著不肯流一滴淚,嬴淮就越是驚惶憂懼。他踉踉蹌蹌踩過幾步雪,將她緊緊摟住,她身上的冰雪像幽魂一般滲入他懷裏,一絲一縷纏刻在他的心上。
“他們可曾……折磨他?”他聽見她僵冷的聲音,愔愔含血,字字刺耳,
“他們把他……埋去哪兒了?”
她的問句越是無波無瀾,嬴淮越是澀苦難答。
小令箭最後一點佯裝的堅強在他的沉默與淚滴中灰飛煙滅。淚水頓時湧出,她生平第一次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推開嬴淮的懷抱,蜷縮著身子伏在積雪中撕心裂肺地哭喊,
“是我逼他走這條路的,是我要他救你……但他除了自己,又能拿什麼救你……”
她哭得全身發顫,一身灰白衣裳在深雪中融成一道卑屈的半弧,“沒人知道他們把他埋去了哪兒,我尋遍鹹陽……但世上再也沒有他,是我害他灰飛煙滅!……”
“我……我想我知道。”嬴淮跪在她麵前,滿目痛悔。
小令箭猛一抬頭,那目光說不清是怔是訝,是絕是傷。嬴淮明白,她想要見他最後一眼,但或許,又懼怕真的見到
雪已停,換了瀟瀟冬雨,嬴淮與楚薑窈二人踏在半尺深的雪泥裏,一步一步翻過鹹陽城外的兩座山丘,最終行入一處陰冷的山穀。
雨水雪水順著山棱不斷湮入穀中,穀底晦澀冥寒,長不出喜陽的樹木,隻有雜亂的荊棘叢生。
嬴淮似乎認識這裏,一淺一深地走近一塊大石邊,撥開許多荊棘,那些竟都是無根的荊枝,隻是虛掩在那塊石邊。
他徒手挖開雪,挖開泥,手指凍得僵紅,一種熟悉又遙遠的恐懼,混著前所未有的愧疚,令他難止促喘,全身越來越顫抖的厲害。
周圍的世界靜默肅殺,整個山穀中似乎隻有雪泥散在一邊的聲音,甚至聽不見第二個人的呼吸。
他心中驟驚,忽然回首去尋小令箭的身影,看見她癱跪在遠遠的雪地中,麵色慘白,眸中無光,仿佛隻是千年冰寒的雪花堆拓出來的虛影。
嬴淮連忙起身向她走去,但她卻戰栗著向後縮逃。嬴淮心酸地追過幾步,牽住她的手,她掙紮不脫,摔倒在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