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外東消夏錄(2 / 2)

這本書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傳記,第三部分也是片段的傳記,第二部分評介的著作還是傳記。王先生有意“引起讀者研讀傳記的興趣”,自序裏說得明白。撰錄近代和現代名人軼事,所謂筆記小說,傳統很長。這個傳統移植到報紙上,也已多年。可見一般人原是喜歡這種小品的。但是“五四”以來,“現在”遮掩了“過去”,一般青年人減少了曆史的興味,對於這類小品不免冷淡了些。他們可還喜歡簡短零星的文壇消息等等,足見到底不能離開人和書。

自序裏希望讀者“對於偉大人物,由景慕而進於效法,人人以聖賢自許,猛勇精進”。這是一個宏願。近來在《美國文摘》裏見到一文,敘述一位作家叫小亞吉爾的,如何因《襤褸的狄克》一部書而成名,如何專寫貧兒努力致富的故事,風行全國,鼓舞人心。他寫的是“工作和勝利,上進和前進的故事”,在美國文學中創一新派。他的時代雖然在一九二九以前就過去了,但是許多自己造就的人都還紀念著他的書的深廣的影響。可見文學的確有促進人生的力量。王先生的宏願是可以達成的,有誌者大家自勉好了。

成都詩

據說成都是中國第四大城。城太大了,要指出它的特色倒不易。說是有些像北平,不錯,有些個。既像北平,似乎就不成其為特色了?然而不然,妙處在像而不像。我記得一首小詩,多少能夠抓住這一點兒,也就多少能夠抓住這座大城。

這是易君左先生的詩,題目好像就是“成都”兩個字。詩道:

細雨成都路,微塵護落花。據門撐古木,繞屋噪棲鴉。入暮旋收市,淩晨即品茶。承平風味足,楚客獨興嗟。

住過成都的人該能夠領略這首詩的妙處。它抓住了成都的閑味。北平也閑得可以的,但成都的閑是成都的閑,像而不像,非細辨不知。

“繞屋噪棲鴉”,自然是那些“據門撐”著的“古木”上棲鴉在噪著。這正是“入暮”的聲音和顏色。但是吵著的東南城有時也許聽不見,西北城人少些,尤其住宅區的少城,白晝也靜悄悄的,該聽得清楚那悲涼的叫喚罷。

成都春天常有毛毛雨,而成都花多,愛花的人家也多,毛毛雨的春天倒正是養花天氣。那時節真所謂“天街小雨潤如酥”,路相當好,有點泥滑滑,卻不至於“行不得也哥哥”。緩緩的走著,呼吸著新鮮而潤澤的空氣,叫人閑到心裏,骨頭裏。若是在庭園中踱著,時而看見一些落花,靜靜的飄在微塵裏,貼在軟地上,那更閑得沒有影兒。

成都舊宅於門前常栽得有一株泡桐樹或黃桷樹,粗而且大,往往叫人隻見樹,不見屋,更不見門洞兒。說是“撐”,一點兒不冤枉,這些樹戇粗偃蹇,老氣橫秋,北平是見不著的。可是這些樹都上了年紀,也隻閑閑的“據”著“撐”著而已。

成都收市真早。前幾年初到,真搞不慣;晚八點回家,街上鋪子便劈劈拍拍一片上門聲,暗暗淡淡的,夠慘。“早睡早起身體好”,農業社會的習慣,其實也不錯。這兒人起的也真早,“入暮旋收市,淩晨即品茶”,是不折不扣的實錄。

北平的春天短而多風塵,人家門前也有樹,可是成行的多,獨據的少。有茶樓,可是不普及,也不夠熱鬧的。北平的閑又是一副格局,這裏無須詳論。“楚客”是易先生自稱。他“興嗟”於成都的“承平風味”。但詩中寫出的“承平風味”,其實無傷於抗戰;我們該嗟歎的恐怕是別有所在的。我倒是在想,這種“承平風味”戰後還能“承”下去不能呢?在工業化的新中國裏,成都這座大城該不能老是這麼閑著罷。

蛇尾

動手寫《引子》的時候,一鼓作氣,好像要寫成一本書。但是寫完了上一段,不覺再三衰竭了。到底已是秋天,無夏可消,也就“錄”不下去了。古人說得好,“乘興而來,興盡而返”,隻好以此解嘲。這真是蛇尾,雖然並不見虎頭。本想寫完上段就戛然而止,來個神龍見首不見尾。可是虎頭還夠不上,還鬧什麼神龍呢?話說回來,虎頭既然夠不上,蛇尾也就稱不得,老實點,稱為蛇足,倒還有個樣兒。

194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