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家裏先後也住過一個意大利人,一個西班牙人,都和小姐做過愛;那西班牙人並且和小姐訂過婚,後來不知怎樣解了約。小姐倒還惦著他,說是“身架真好看!”太太卻說,“那是個壞家夥!”後來似乎還有個“壞家夥”,那是太太搬到金樹台的房子裏才來住的。他是英國人,叫凱德,四十多了。先是做公司兜售員,沿門兜售電氣掃除器為生。有一天撞到太太舊宅裏去了,他要表演掃除器給太太看,太太攔住他,說不必,她沒有錢;她正要賣一批家具,老賣不出去,煩著呢。凱德說可以介紹一家公司來買;那一晚太太很高興,想著他定是個大學畢業生。沒兩天,果然介紹了一家公司,將家具買去了。他本來住在他姊姊家,卻搬到太太家來了。他沒有薪水,全靠兜售的傭金;而電氣掃除器那東西價錢很大,不容易脫手。所以便幹擱起來了。這個人隻是個買賣人,不是大學畢業生。大約窮了不止一天,他有個太太,在法國給人家看孩子,沒錢,接不回來;住在姊姊家,也因為窮,讓人家給請出來了。搬到金樹台來,起初整付了一回房飯錢,後來便零碎的半欠半付,後來索性付不出了。不但不付錢,有時連午飯也要叨光。如是者兩個多月,太太隻得將他趕了出去。回國後接著太太的信,才知道小姐卻有點喜歡凱德這個“壞蛋”,大約還跟他來往著。太太最擔心這件事,小姐是她的命,她的命決不能交在一個“壞蛋”手裏。
小姐在芬乞來路時,教著一個日本太太英文。那時這位日本太太似乎非常關心歇卜士家住著的日本先生們,老是問這個問那個的;見了他們,也很親熱似的。歇卜士太太瞧著不大順眼,她想著這女人有點兒輕狂。凱德的外甥女有一回來了,一個摩登少女。她照例將手絹掖在襪帶子上,拿出來用時,讓太太看在眼裏。後來背地裏議論道,“這多不雅相!”太太在小事情上是很敏銳的。有一晚那愛爾蘭女仆端菜到飯廳,沒有戴白帽簷兒。太太很不高興,告訴我們,這個侮辱了主人,也侮辱了客人。但那女仆是個“社會主義”的貪婪的人,也許匆忙中沒想起戴帽簷兒;壓根兒她怕就覺得戴不戴都是無所謂的。記得那回這女仆帶了男朋友到金樹台來,是個失業的工人。當時剛搬了家,好些零碎事正得一個人。太太便讓這工人幫幫忙,每天給點錢。這原是一舉兩得,各廂情願的。不料女仆卻當麵說太太揩了窮小子的油。太太聽說,簡直有點莫名其妙。
太太不上教堂會,可是迷信。她雖是新教徒,可是有一回丟了東西,卻照人家傳給的法子,在家點上一支蠟,一條腿跪著,口誦安東尼聖名,說是這麼著東西就出來了。拜聖者是舊教的花樣,她卻不管。每回做夢,早餐時總翻翻占夢書。她有三本占夢書;有時她笑自己;三本書說的都不一樣,甚至還相反呢。喝碗茶,碗裏的茶葉,她也愛看;看像什麼字頭,便知是姓什麼的來了。她並不盼望訪客,她是在盼望住客啊。到金樹台時,前任房東太太介紹一位英國住客繼續住下。但這位半老的住客卻嫌客人太少,女客更少,又嫌飯桌上沒有笑,沒有笑話,隻看歇卜士太太的獨角戲,老母親似的嘮嘮叨叨,總是那一套。他終於托故走了,搬到別處去了。我們不久也離開英國,房子於是乎空空的。去年接到歇卜士太太來信,她和女兒已經做了人家管家老媽了;“維多利亞時代”的上流婦人,這世界已經不是她的了。
1937年4月27—28日作
(原載1937年6月1日《文學雜誌》第1卷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