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丈夫也罷,小丈夫也罷,自己其實是渺乎其小的,整個兒人類隻是一個小圓球上一些碳水化合物,像現代一位哲學家說的,別提一個人的自己了。莊子所謂馬體一毛,其實還是放大了看的。英國有一家報紙登過一幅漫畫,畫著一個人,仿佛在一間鋪子裏,周遭陳列著從他身體裏分析出來的各種原素,每種標明分量和價目,總數是五先令——那時合七元錢。現在物價漲了,怕要合國幣一千元了罷?然而,個人的自己也就值區區這一千元兒!自己這般渺小,不自愛自憐著點又怎麼著!然而,“頂天立地”的是自己,“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的也是自己;有你說這些大處隻是好聽的話語,好看的文句?你能愣說這樣的自己沒有!有這麼的自己,豈不更值得自愛自憐的?再說自己的擴大,在一個尋常人的生活裏也可見出。且先從小處看。小孩子就愛搜集各國的郵票,正是在擴大自己的世界。從前有人勸學世界語,說是可以和各國人通信。你覺得這話幼稚可笑?可是這未嚐不是擴大自己的一個方向。再說這回抗戰,許多人都走過了若幹地方,增長了若幹閱曆。特別是青年人身上,你一眼就看出來,他們是和抗戰前不同了,他們的自己擴大了。——這樣看,自己的小,自己的大,自己的由小而大。在自己都是好的。
自己都覺得自己好,不錯;可是自己的確也都愛好。做官的都愛做好官,不過往往隻知道愛做自己家裏人的好官,自己親戚朋友的好官;這種好官往往是自己國家的貪官汙吏。做盜賊的也都愛做好盜賊——好嘍囉,好夥伴,好頭兒,可都隻在賊窩裏。有大好,有小好,有好得這樣壞。自己關閉在自己的丁點大的世界裏,往往越愛好越壞。所以非擴大自己不可。但是擴大自己得一圈兒一圈兒的,得充實,得踏實。別像肥皂泡兒,一大就裂。“大丈夫能屈能伸”,該屈的得屈點兒,別隻顧伸出自己去。也得估計自己的力量。力量不夠的話,“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得寸是寸,得尺是尺。總之路是有的。看得遠,想得開,把得穩;自己是世界的時代的一環,別脫了節才真算好。力量怎樣微弱,可是是自己的。相信自己,靠自己,隨時隨地盡自己的一份兒往最好裏做去,讓自己活得有意思,一時一刻一分一秒都有意思。這麼著,自愛自憐才真是有道理的。
1942年9月1日作
(原載1942年11月15日《人世間》第1卷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