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門側首,接著,又是一聲:“啊——”
慘叫?
兩人麵對麵,他的左手捂在她的右眼上。
“可以把你的手拿開嗎?”鎮隨忍著向他要解釋的衝動,全副心神被染血的寬袖凝去,瞳孔收縮,心,也不由得收縮起來。
“你看到了!”多麼委屈的語調啊。
“看到什麼?”拉下他的手,正想吩咐侍衛取藥,他未受傷的右手卻捂了上來。
長長的扇睫眨了眨,柔柔的,輕觸他的掌心,引來些許麻癢。
“你看到了。”
“……”
她明白他在指什麼,無奈閉上眼,立即感到一片柔紗覆上額麵,撲麵的,是他的發香兼……血腥味兒。
受不了他身上的血味兒,鎮隨將手伸到額後,飛快係好白紗,再看他,果然見他老老實實坐在桌邊,桌上,是侍衛急速送來的藥水藥布。
“你鬼叫什麼。”攏起披散的黑發,解開腰帶為他退下月色外袍,將內衫袖卷到肩部,她為他清洗傷口,神色自然。
他與她,從小便無顧忌,長大後位高權重,更不在乎他人的閑言閑語了,就算他如今赤裸半身,她也自然不變。
受清水刺激傷口,他咧咧嘴,覷她一眼。沒覺得傷口多痛,反倒是欣喜她抿成一線的唇瓣。
“我哪有鬼……哎哎哎,輕點輕點,你們別傷了我的骨……”
“你的骨?”她輕嗤,按住他意欲跳起的身子。
“隨隨,不是我的骨啦。”被她按坐,身子不能動,腦袋卻不閑著。轉成不可思議的角度,他衝消失的侍衛大叫,“小鬼,記得把又夜鳴的臂骨腿骨給我接上去,東焚南若下手太重了,傷了骨骼怎麼辦?還有,不準對他動私刑,不準再讓他有任何損傷。對了,送到水宮去,快送到水宮去交明水發落。他是從水宮逃出來的,明水一定在找他。小鬼,聽到沒啊?小——鬼——”
冷風拂動碧紗,送來一聲不屑輕哼。
“鬼趣證與你同年。”她提醒。
“我是尊長。”就憑這點,他就比鬼趣證大。
鎮隨抿唇,不知是笑是諷。靜了靜,她忍不住瞧他,見他轉回頭,黑眸直愣愣看著自己,心頭一動,不由開口問道:“你……不痛啊?”
“還好還好。”
“也就是說,你第一聲慘叫,是因為又夜鳴的四肢被東焚折斷,你怕壞了骨骼完美,所以慘叫。第二聲,是瞧到我的右眼,怕被我看到你……生命中最美麗的骨頭,所以尖叫?”為他洗傷的手加重力氣。
“嗯……痛啊,隨隨!”
還敢承認?她越發加重力道了,“活該!”橫豎傷口不在她身上。
“……”覷覷她的臉色,他聰明得隻齜牙不呼痛。眼珠一轉,岔開話題,“隨隨,你就讓小鬼直接把又夜鳴交給明水吧,別讓小鬼整來整去,把一副好好的骨骼整得零零碎碎。”
她並不理他。為他洗傷的時間裏,侍女已將閣內血跡打掃幹淨。聽他“小鬼小鬼”叫個不停,皆掩口悶笑。鬼總輔討厭水尊,長久不變的稱喚也是原因之一呢。
螢壁閃出灼灼白光,照得書房通亮,待侍女抱著染血的紗簾退下後,閣內一時又變得悄然無聲。
隨隨在為他上藥,隨隨在為他上藥……嗚,他真想感謝又夜鳴。心猿意馬間,俊臉上現出不合身份的傻笑。
細細塗上生肌藥膏,她突問:“這個時辰,你怎會在這兒?”
“呃?”傻笑立即僵化,他彎彎嘴角,眼神閃爍,“這個……我是……追又夜鳴……追到……到這兒的。”
死也不說自己實際天天夜裏倒掛簷角做蝙蝠(別以為隻有人界才有蝙蝠,那還是靈界族類帶去的咧)。他抵死不會承認自己夜裏睡不著,隻想看看她有沒有消氣。
她並不追問,“哦”了一聲,轉問第二個問題:“你救了又夜鳴?”
“不是。”否定為先,其他再慢慢解釋。
將原委細細說給她聽,責任最後當然是推到了明水身上——不知察他的言、觀他的色,結果把又夜鳴養得膘肥體壯……不對,應該是生龍活虎,讓他有了反噬之機——總而言之,主責在明水,他隻是表達未清的旁責。
她依舊是“哦”了聲,並無太多情緒表現在臉上。
為他包紮妥當,她收拾藥水,眉眼間的神色淡淡的,隻有水眸深處的顫抖泄露了情緒。她……
“隨隨!”他的視線一直繞著她轉,心酸酸地覷著淡淡神色,心知她接下來會開口趕他出去。
繞來繞去,她卻繞到他身後去,害他脖子差點扭斷。
扳正他的腦袋,她輕歎一聲,小手滑過他的腰,合抱在前腹,柔軟的額也抵在了他背上。兩具身軀密密貼合在一起,親密到他能感到她微微的顫抖。
他習慣地想抱她,牽動臂上傷口,也引來她的低喝:“別動。”
“好嘛好嘛,不動就不……”習慣地撒嬌,說到一半,他苦笑,衝閣頂翻個白眼。他們之間到底哪裏不對勁了呀?
“辰門,你……很愛我?”悶悶的聲音從他背後傳出。
這是她第一次問這個問題,以前,問這話的隻有他。也因此,他的驚訝明顯流露在臉上,即便如此,他卻笑眯了眼,點頭再點頭,“是。”
“為什麼你會覺得我的情……會淡?”柔膚蹭著他的衣衫,她不讓他轉身。
“不淡不淡,我沒說過。”習慣地撇清主責。
對於他的撇清,她根本無意深究,也沒必要。
回城後時常縈繞在心頭的怔澀感,終於因今日他劃向手臂的一刀而消散。
或許,她不僅喜好隱居,就連對他的……情也在潛有的隱居意識下縮了起來,縮在內心最深處。
所以,見他身縛金絲雙眼無神時,她的心漸縮,會痛。
所以,見他被吊在狼咽戰車前,傷痕累累時,她的心跳會乍停,窒息。
所以,見他自殘左臂,絕狠不悔時,她的心……無所遁形。
所以,她能直視滿場骷髏而不惡心,她能滅了狼咽族眉頭也不皺,她更能無視東焚南若的冷酷讓又夜鳴四肢全廢。
近來的冷淡疏離,不是刻意刁難他,而是她在怕,在怕啊。一顆靜斂的心,本就不應該存在過於濃烈的感情。而她,做不到。
她對他的情,不是淡,而是濃到令她自己也害怕的地步。
真是矛盾了。情愫依他而生,依他而聚,纏纏繞繞間在心頭越塞越滿,過滿的情愫不會淡去,卻會堆切、擠壓、變質,所以越來越濃,越來越……嗬,由淡到濃,由濃到甚於濃,是他十六年相伴而珍藏得來的呀。
甚於濃,那超越濃烈的,隻能是炙了。
小臉貪戀地在他背上輕輕磨蹭,感到他的僵硬,不由失笑。曲指彈下黑幕掩去螢壁,書房內,霎時陷入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