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不再相愛,即使重新開始生活,即使時間讓他們選擇忘記,隻要有這個共同的生命載體,他們便是再也無法從對方生命中剝離的那部分。
這感覺於崔無上而言出奇的美妙。
他總覺得,函為非是那種隨時都會離開他,不帶一點感情,不留一點餘地的絕情壞丫頭。有了這個孩子,她想徹底從他生命中消失似乎也不太可能了。
想到這些,他更喜歡這個寶寶了。
猛親她的肚皮,他由衷呐喊:“函為非,真高興認識你。”
“崔無上,真高興你愛我。”真心的——她。
她鮮少的感性讓崔無上動容,仰頭望向她,正巧撞上她如水的目光。
“謝謝你愛我,在我站到五百米的高空時,你知道我在想些什麼嗎?我問自己,如果我就這樣跳下去再也醒不過來,誰會為我流淚,誰會為我傷心,誰會每年清明帶著鮮花去看我——你,我知道是你。哪怕這個世上所有人都忘記了我,你一定會記得我。”
她要的不多,隻是想被一個人好好地愛著。
她要的不多,隻是想深夜回家的時候有個人還在等著她;隻是想清晨醒來的時候,有張沉靜的睡容停在她的枕邊;隻是想生病的時候有個人為她著急,有個人為她嚐嚐藥是不是真的那麼苦;隻是想哭的時候有個人告訴她沒關係,一切都會好起來。
她要的不多,隻是想下雨天,有個人有把傘站在淅瀝的雨中等著她。
“別埋怨我壞,一個從未被好好愛過的人是無法對別人好的。”
她要坦白,在從五百米的高空跳下去的瞬間,她告訴自己,如果寶寶安然無恙,她就對寶寶的爸爸坦白。
“我是私生子。”
她的開場白引來他的嘩然,“宋夫人是你母親,你怎麼可能是私生子。”
“所謂私生子,大約不是婚姻關係內生下的孩子都叫私生子吧!”
她的故事有點長,有點複雜,有點難以啟齒。這麼多年她從未對人傾吐的心事將在這個昏暗的夜晚傾盡所有——
“我父母原本有一個兒子,後來他們因感情破裂而離異。沒多久,你口中的宋夫人發現兒子得了白血病。醫生說最好的辦法就是移植骨髓,而新生兒的臍帶血因為含有豐富的造血幹細胞,是最好的移植體。母親為了救兒子,要求和已經有新家庭的孩子他爸再生個孩子,企圖用這個新生兒的臍帶血救生病的大兒子。
“母愛很偉大,對不對?母親可以為了孩子,做出無條件的犧牲,因為她愛那個孩子。她根據前夫的要求立下協議,前夫同意讓她再次懷孕,條件是非婚姻關係延續期間而生的那個私生子出世後的一切與他無關。
“聽著很拗口是不是?我是照著那份協議複述的,而我——函為非就是這麼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為了救我生病的大哥,我的母親和我的父親,她的前夫再度發生關係。可當我以一個細胞的形式來到這個世界上,我的生理意義上的父親便徹底與我斷絕了關係。
母親曾不止一次地對外婆他們說,她是多麼不容易才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我不感謝她,理由很明確,她排除萬難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她的大兒子。
我為什麼要謝謝她?我謝她什麼呢?
謝謝她讓我未出世就沒了父親,謝謝她讓我頂著私生子的頭銜去上學,還是謝謝她讓我尚未出生就擔負起救兄長的重任?
事情已經夠複雜了,可到此僅剛剛開始——我的臍帶血與哥哥的配型不成功。
母親很失望,她將生下來還不到一周的我丟給外婆,自己則日夜守候在哥哥的床邊。可惜她的付出還是未獲得上天的恩許,不久後哥哥病重離開了人世。母親找到很好的借口將我繼續丟下,她要獨自外出散心。
這一走就是四年。四年裏除了偶爾她會打個電話回來,我幾乎是沒見過她的,對母親全部的認識來源於相冊。
照片裏有母親和父親甜蜜的微笑,他們的懷裏有個同樣笑得很可愛的男孩,那是我血緣上的哥哥,整本相冊裏沒有我。他們的世界裏從來就沒有我,我根本就是個不該出生的人。
再後來母親再嫁,我徹底成了沒人管的孩子。
我告訴自己,從今天開始,我可以為自己活了——那一年,我六歲,我記得很清楚。
沒了母親的孩子日子過得是怎樣的?一個剛滿六歲的孩子孤零零地寄養在親戚家裏會怎樣?崔無上,你能想象嗎?
自我懂事起,我就從來不曾伸手向外婆、舅舅們討要過什麼。即便是再喜歡的動畫片,舅媽一回家,我立刻關掉,跑進廚房裏幫忙。那時候我多大?六歲、七歲?
在我的成長歲月裏,外婆最常用來罵我的一個詞是什麼,你知道嗎?
沒人性——怎麼會有人性呢?我沒喝過一天母乳,我是喝最廉價的奶粉長大的沒人要的野孩子,我會有人性才是奇怪啊!
每次挨罵後我都縮在床底下,在黑暗中盡情地遐想:以後我會遇到一個很愛我的人,下雨天他會給我送傘,會給我做好吃的,我可以坐在他的懷裏看電視,冷的時候他會抱住我,生病的時候他會在我耳邊說故事……
這樣想過以後,心裏便舒服了許多,再多的謾罵我也有勇氣充耳不聞了。
可是這世上真的會有這樣一個人來到我的生命裏嗎?
我不確定,我一天天地長大,我越來越不確定這個人的存在。直到那個雨天,你撐著傘站在校門口等鄴朝露。我知道,你就是我一直在等的那個人。